( 赫连勃勃大王新作)帝国如风--元朝的另类历史(11月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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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蒙古旗帜从大都消失之后,几百年过去,出于政治原因,出于民族偏见,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对于元朝,除过激的、以偏概全的“讴歌”以外,无外乎就是更加矫枉过正地把它“一团漆黑”化。其实,百年之中大元所取得的成就,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郭守敬的《授时历》,能够看成是元朝科技的里程碑和总代表。它首先使用“截元法”和种种新科技,同时,为了测算准确,元朝人前所未有地在极北南海广阔地域间设置了27个天文观测站,无论是仪器还是计算法,都领先世界几百年;数字家李治提出“天元术”(立方程),朱世杰提出“四元术”(多元高次联立方程解法);朱思本绘成《舆地图》,汪大渊有地理学专著《岛夷志略》;军事方面“成果”累累,积火药与弹道技术为一身的新型武器“火铳”定型于这个时期;农业科技相对得到发展,王桢的《农书》可谓是当时集大成者;棉纺技术得到普及,“黄道婆”就是那个时代这一行业鼎盛的“代名词”;交通系统尤为发达和先进,“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运河开凿、航海技术、制盐业、兵器业空前发展…….可以想见,虽然号称“停滞”,但时代,一直在进步着。
  文学艺术领域内,中国戏剧无论是创作质量还是思想内容,在元朝都臻至巅峰状态。而且,《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部伟大的作品均创作于元末。底层人民喜闻乐见的“通俗文学”,火山爆发一样涌现在这个正统文化倍受摧残的年代。即使是元人最不“擅长“的诗歌形式,百年之间,也出现了四千多个诗人,存诗十三万首有多。唐代至今的诗作有四十八万首,诗人2200家。宋朝有诗二十七万首,诗人9000多位。但是,唐宋均有300年左右的历史,相较之下,元诗从质到量丝毫不见逊色,况且它还有与汉赋、唐诗、宋词比肩的“元曲”峙立于历史长河间。特别是萨都剌、贯云石、于阙、迺贤这样的“色目”诗人,风格奇特,卓而不群,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让人刮目相看的“异类”。
  十三世纪,蒙古的铁蹄声中,整个世界都在颤抖,西方人更是恶毒地诅咒这股强大的熔岩流为“黄祸”。其实,从长远的历史来看,蒙古西征最有利于后来西欧诸国的崛起,因为正是蒙古人给予了当时的穆斯林世界以沉重打击,并让东罗马帝国籍此苟延残喘了两百多年。特别是他们在今天俄罗斯地区的统治所造的“后遗症”,更间接地帮了西欧国家率先进步的“大忙”。相较而言,北中国在蒙古崛起时受创最深,南中国由于忽必烈时代汉人儒士的劝告,受摧毁的程度和被屠杀的人都相对减低。许多学者疑惑不解的一个问题是,中国的北宋、南宋文明那样发达,为何都相继之于野蛮、落后的女真和蒙古?这个答案很简单,因为当时的汉文明,从政治学意义上观察,它是一种衰败的文明。原始蛮族没有任何心理和政治负担,他们会不顾一切地为了抢劫和破坏向这种“先进”而又衰弱的文明发动进攻。由于“先进”文明的统治内部经济结构、政治结构等的复杂性和联动性,其力量反而四趋分散和消解,文明最终成为“拖累”。而旷日持久的备战和战争使“文明”的成本呈几何级数放大,社会负担越来越沉重,最终被简单而又野蛮的力量消灭掉。可以想见,蒙古人乍起之时,如同那些攀越雪峰的勇敢者一样,他们尽其所能,使用全部的精力、气力和智力。所以,他们把每次进攻都当作是迈向万丈深渊前的一博。面对这样的进攻者,又有哪个瞻前顾后、思虑多端的“文明者”能抵挡呢?
  元朝的统治,是“戒备主义”和“实用主义”相结合的一种高难度艺术。但是,汉文明的“高级”,最终让蒙古上层贵族因为“技术”方面的无法企及和借鉴产生了“厌恶”,最终,这种“厌恶”又蜕化为愚昧的、盲目的、不知就里的“仇视”。他们既不能改造这种文明,又不能完全融入这种文明。阿诺德•汤固比说过:“境外蛮族的全部文化产品都有心灵分裂的创伤。”这种“创伤”,在汉文明这样一个高级而又成熟的文明面前,使得统治者既无力使本民族产生更成熟的“集体主义”意识,又没有发展出更积极的“个人主义”精神。浑浑噩噩之中,大地的主人选择了酒精和美色的自暴自弃。所以,元朝作为一个由多种因素粘而成的硕大无边的“统一体”,才会形成刹那间轰然迸裂的局面。从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观察,对于北方大草原呼啸而来的蛮族来讲,经济方面最容易被吸收改造,政治居于其次,而一种内敛的、高级的文化最难得以吸收。文化的解体,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精神文面的格格不入,其实是元帝国最终灭亡的根本原因。
当然,凭心而论,这个巨人倒下的另外一个原因也不可忽视,就是它所处时代的“运气”太背——十四世纪前五十年,天灾不断,水旱蝗灾无年不兴,元顺帝时代更是河患涛涛,继之引发饥荒、瘟疫、死亡,而后当然是无休无止的暴乱。耐人寻味的是,气候的周期性影响,对中国历史曾经造成过数次剧变:四世纪的西晋、十二世纪的北宋、以及十七世纪的明朝,都曾经经历了气候地理学所造就的“黑色星期天”。这几个王朝,在灭亡的时候其内部远远没有达致它们必然灭亡的衰落状态。草原的沙漠化、干旱化和各种天灾把这些骑马的蛮族推向耕地,周期性的抢掠忽然变成了征服。无知、蛮力加上运气,马上民族会以连他们自己也惊愕的速度坐在中原帝王的宝座上。这一次,却是相反。
  “天命”如此,草原的“主人”们势必要退回草原。在大溃逃的过程中,经历了最初的惘惑和不知所措之后,草原祖先们的记忆积淀和生存本能似乎又有部分重新回到这些马背民族的头脑中。宽广的大漠和天边的草原唤醒了他们沉睡的悟性,似乎在蜿蜒行进中和零散而又有秩序的游逛中使草原民族能变得更加警省和团结。所以,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民族未在改朝换代中灭绝,他们以退为进,走回“长生天”的保护圈,耐心等待着下一个轮回。
  往事如风。赫赫元帝国,既不是流星,也不是昙花,更不是遗憾。可叹的是,只要是言及大元,人们总是联想那地跨三大洲的庞然巨物,追思它短暂、辉煌而又近乎“理论性”版图的骄傲,却忽略了一千多万平方公里范围内本土中国的帝国区域内百年间曾经发生过那样多的故事,有过那样令人目眩神迷的血肉人生:
  不可一世的元世祖在西南热带丛林和日本海遭受前所未有的挫折;八思巴大和尚对帝国政治影响之深达致宗教和文字的深度;五百个美女的“主人”阿合马敛财招恨最终尸体喂狗;赵孟頫与谢枋得这两个宋朝遗臣截然相反的人生选择;甘充蒙古鹰犬的中国北方汉人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隐情;元成宗“天下共主”的瞬间荣光与“八百媳妇”丛林中遭受的羞辱;元武宗、元仁宗兄弟之间北族模式的帝位传授弊病留遗后世;“南坡之变”中元英宗这一年青帝王汉化改革未成而造成身死臣亡的悲剧;色目诗人萨都剌的“时代诗史”所展现的崭新诗风和震撼;权臣燕贴木儿、伯颜、脱脱、哈麻生前的不可一世和死后的凄凉寂寞;元顺帝对“大喜乐”房中术的迷狂和高丽母子对帝位的觊觎;元朝北方军阀们在关内只争“闲气”而你死我活的无意义内耗;辉煌大都城在明军潮水攻势下无可奈何的崩溃;以及,新旧帝国破坏性的更迭中,那些文学史上失踪的诗人背影……
  惊回首,环宇罡风一百年。元帝国虽然变成了巨大的废墟,但后来者能够更容易地在硝烟散后继承巨大的版图、辽阔的疆域、多变的统治术等等珍贵的政治遗产。在那个看似野蛮的时代里,火药、印刷术、造纸术,指南针还有其他富含革命性的文明之花,以前所未有的迅疾速度向西扩散开去。
  在人们对庞然帝国轰然坍塌后的陌生世界瞠目结舌之际,东西方文明和历史的新时代,已经悄悄来临。
南朝千古伤心事 每思豪杰泪满襟
  ――南宋的文天祥们
  
  2006年5月1日,我驾车从深圳到江西。主要目的地,是南宋大英雄文天祥的家乡富田。
  去富田前,我先去了位于吉安县城边上的文天祥纪念馆。纪念馆规模不大,非常残旧。正庭之中,有一座文天祥的高大塑像,近前抚摩,似乎不是汉白玉材料,而是一种近乎化学喷塑的东西制作而成。细看台座,还是台湾的吉安同乡会捐资兴建。不过,这座塑像很大气,把宋朝美男子大丈夫文天祥的精神状态能展现尽致。可惜的是,伟大民族英雄的纪念馆门庭冷落,只有大概五六个人参观。其中,还有两个远道而来的韩国人。至于国人,大多翻蹄亮掌挤到各地的旅游景点加入人肉盛宴,没有什么人想来拜祭这位民族大英雄。
   距离吉安市57公里的富田村,有埋葬文天祥尸骨的墓地。非常庆幸的是,有一条乡村水泥公路,一直修到文天祥的墓地尽头。由于路上一直下大雨,我本来想开到墓地所在的村子再买酒吊祭文天祥。不料,进入村子,问一个妇人农户,对方说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没有小卖部。我说要拜文天祥,问是否有酒卖我。这个农村妇女恍然,说你要拜神啊,就送给我一瓶她家自制的米酒。拿着这瓶浊酒,满怀一腔敬意,我祭奠了文天祥。
      文天祥的墓地非常干净、整洁,只是太岑寂了些。2006年的五一假日,估计我是全中国唯一一个吊祭文天祥墓地的人。我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奇怪的是,五一这天,我开车从井冈山出发,一路暴雨,可到了吉安的文天祥纪念馆时,天气忽然放晴,甚至出了太阳;再往文天祥墓地走,大概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是大暴雨。甚至距离文天祥墓地两公里的地方,还是暴雨如泼。当时,我心中暗暗祈祷,如果文丞相在天有灵,应该会保佑我拜祭时停雨。果然,行至墓地,天虽然阴的厉害,却无点滴雨落。刚刚拜祭完毕,开车走出两公里,忽然又降暴雨。这种奇遇,让我这个无神论者感慨万千。
      “红帜已歇歌声消,环宇梵音飘九霄”。如今,各地动辄花数亿、数十亿的金钱修庙。企业、达人、老百姓皆捐款捐物给菩萨,大家都“高兴”,安稳了,做功德了,天下太平了。仔细想想,真正的“功德”,正是文天祥这样的人,是他,才保证了中国精神的不死,儒家的传统价值观不死,民族精神的不死。宋朝、明朝灭亡之际,以及抗日战争期间,之所以那么多人慷慨赴义,那么多人挺身殉难,绝对不是什么菩萨保佑国家,而是人的精神,是不屈的凛然,是文天祥的英雄大义所感召。如果有一天,老百姓像拜佛那样开始拜文天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一定会真正到来。
     
  回想2006年1月28日,农历乙酉年除夕。是夜,在最“物质”的中国南方城市深圳,我手持一卷宋诗品读。信手乱翻,确实觉得不少宋诗书卷气过于浓厚,多数作品用典繁复,诗意平凡。特别是南宋末朝的诗作,境界狭小,诗风浮弱,诚无大可观之句。忽然,文天祥一首《除夜》赫然入目: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此诗作于元朝至元十八年,即公元1281年,是文天祥平生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这一首诗,诗句冲淡,平和,没有“天地有正气”的豪迈,没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只表现出大英雄欲与家人共聚一堂欢饮屠苏酒过元旦的愿望,甚至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一丝寂寞、悲怆的情绪。恰恰是在丹心如铁男儿这一柔情的刹那,反衬出勃勃钢铁意志之下人的肉身的真实性,这种因亲情牵扯萌发的“脆弱”,更让我们深刻体味了伟大的人性和铮铮男儿的不朽人格。于是,时隔725年,我,一个客居岭南的天津士子,依旧在一个岑寂除夕夜晚,为这位江西籍的中华伟男子洒下数滴热泪。
  《除夜》一诗,没有雕琢之语,没有琐碎之句,更无高昂的口号式咏叹,可是,我们仍旧感到心灵的一种强烈震撼,无论时光怎样改变,无论民族构成如何增容扩大,无论道德是非观念几经嬗变,文天祥,作为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作为忠孝节义人格的伟大图腾,万年不朽,颠扑不灭,仍会在日后成为无数个世代激励一辈又一辈人的道德典范。
  临安城上竖降旗――南宋都城的陷落
  1276年,随着元军铁蹄的步步逼近,宋廷方面,已经是惊惧至极,朝中乱成一锅粥。当朝宰相陈宜中派陆秀夫去平江见伯颜,表示宋朝可以向元朝称侄或称侄孙,哪怕最后“奉表求封为小国”,只要元朝能止兵,一切都答应。
  伯颜仍不答应,非坚持要宋“称臣”。陆秀夫归临安复命,谢太后泣言:“苟存社稷,称臣也可以。”当时,谢太后等人还存幻想,以为对元朝奉表称臣上尊号献岁币,还可以保存原有境土。
  入朝不久的文天祥很有远虑,他深知元人无信,上疏请谢太后允许宋恭帝的一兄一弟出临安,吉王赵昰赴闽,信王赵昺赴广。谢太后同意,进吉王为益王,判福州;信王为广王,判泉州。以驸马都尉杨镇和二王两个舅舅“提举二王府事”。由此,两个娃娃王爷,也即将开始了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
  陈宜中见元人不允和议,计无所出,只得率群臣入宫见谢太后,请迁都避祸。谢太后开始不允,陈宜中等人“恸哭以请”,太后终于答应,回内宫立命宦者、宫人收拾行装。
  结果,等到夜晚,却不见陈宜中等人来接驾。谢太后大怒:“我本不想廷都,大臣数以为请。今我欲行,众人又不至,是骗我这个老妇人吗!”急怒之下,谢太后“脱簪珥,投之地,遂闭阁,群臣请见,皆不纳。”其实,陈宜中本来是想转天一早成行,情急苍猝之下,忘了告知谢太后出发时间,使得太后因空等大发雷霆。
  元军方面,在正月十八已经三路会师,扎营于临安以北的阜亭山,真正是兵临城下。文天祥、张世杰上疏请帝室入海避兵锋,表示他们二人率守军背城一战。陈宜中不许,经与谢太后商量,派人携传国玺出城交与伯颜,准备投降。至此,宋廷由议和,变成了议降。
  伯颜让人译读宋朝降表,结果,他对以宋恭帝名义上呈的降表内容非常满意:
  
  “宋国主(赵)显谨百拜言:(显)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苟全,柰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三百馀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本来,身为首相的陈宜中应亲自出城到元营议降。此人奸诈加胆小,竟然在定下投降“大计”后,置帝室及临安于不顾,连夜逃走,跑到自己老家温州清澳躲避。
  宋将张世杰见宋廷不战而降,率所部离去,屯军定海,以观形势。
  文天祥等人出城,在明因寺见伯颜。文丞相状元出身,起初还想以口辩说服伯颜退军,保全残宋社稷:“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指元朝)将以本国为属国呢,还是想毁我社稷宗庙呢?”
  伯颜:“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文天祥:“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再商议岁币与犒师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此为上策;如果北朝想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大多未下,成败还不可知,如此,兵连祸结,胜负难料!”
  出乎伯颜意料,文天祥这个“亡国宰相”如此抗言直陈,让人愠怒。于是,伯颜语气强硬,以死相逼,威嚇文天祥。
  文天祥大怒曰:“我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之逼,又有何惧!”
  一句话,噎得伯颜辞屈。在座元朝诸将面面相顾,数人按剑而起,大有杀文天祥之意。
  伯颜见文天祥风仪俊爽 ,举动不常,心知此人定是豪杰人士。他呵呵一笑,遣返其他宋使,独留文天祥于元营。
  文天祥大怒,数次请归,诘问伯颜:“我来此议两国大事,为何扣留我?”伯颜笑称:“请君勿怒。君为宋大臣,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话虽如此说,伯颜令元军两名大将率军卒严加看守文天祥。
  临安方面知事不妙,驸马都尉杨镇等人忙乘间奉益王、广王两个孩童出走婺州。伯颜闻讯,立刻派范文虎率军追赶。
  公元1276年阴历二月初五,宋恭帝率百官“诣祥曦殿望元阙上表”,正式举行了投降仪式。
  伯颜取南宋谢太后手诏,“谕天下州郡降附”。南宋的宫廷琴师汪元量为此有诗讽曰:“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请。”(《醉歌•之五》)
  而后,宋廷罢遣文天祥等部勤王兵,以贾余庆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此举并非实际意义,只是表示宋廷告降官员品级之高),刘岊同签枢密院事,与吴坚等人并充“祈请使”,准备诣元大都告降。“(贾)余庆凶狡残忍,(刘)岊狎邪小人,皆乘时窃美官,(自)谓使毕即归,不以为意。”
  至此,伯颜引文天祥与即将前往大都告降的宋臣共座。文天祥悲愤至极,面斥贾余庆等人卖国,并指责伯颜失信。陪坐的吕文焕充好人,从旁劝解。文天祥瞠目斥之:“汝吕氏家族世代受国厚恩,不能以死报国也罢,竟肯阖族为逆,岂不羞乎!”言毕,文天祥离席而去。惭怒之下,吕文焕与贾余庆等人共劝伯颜拘押文天祥,把他押往大都拘禁。
  受降当日,元朝大军皆屯于钱塘江沙岸上。临安宋人皆希望时节潮至,可把元兵“一洗空之”。奇怪的是,本该生潮的钱塘江,竟然“潮三日不至”,真让人怀疑是否天道冥冥,听任宋朝亡国。
  伯颜遣人入临安,尽收宋朝衮冕、圭璧、符玺及宫中图籍、宝玩、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等宫廷禁物,催促全太后、宋恭帝、宗室高官以及“三学士诸生”皆北行大都“入觐”忽必烈(谢太后因病暂不行)。为此,汪元量有诗叹曰:“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是幼君。”
  伯颜自入临安,建大将旗鼓,“观潮于浙江。又登狮子峰,观临安形势。”可以说是志满意盈。
  南宋大将李庭芝在扬州闻知宋帝、宗室被掠北去,涕泣誓师,率四万人夜捣瓜洲,准备夺回被俘的少帝及全太后等人。元军防备森然,不果。
  宋恭帝北迁大都后,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1282年,他又被元人迁往上都(今内蒙正蓝旗)。青年时代,为避免被害,赵显自求为僧,往吐蕃习学佛法,终成一代高僧,修订翻译了《百法明门论》等不少佛经。至治三年,思宋亡国旧事,赵显(时法名合尊)作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结果有人持诗上告,元廷认为赵显其有复国招贤之意,下诏把他赐死,时年五十二。宋朝以文教而兴,以文过于武而亡。可叹的是,其末帝之死,也缘于一首诗,真让人扼腕低回,思索久之。
  益王、广王被转移途中,刚刚投附元朝的原宋将范文虎(奸臣贾似道女婿)将兵追之甚急。杨镇一时间奋不顾身,让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掩护二王及杨淑妃先逃,自己断后,表示:“我将死于彼,以缓追兵”。途中诸人狼狈不堪,无马无轿,皆徒步而逃。最危急时刻,二王等人躲于山中七日,断水绝粮,几乎饥渴而死。凑巧的是,宋朝统制张全与数十军卒恰好往南逃,于是众人汇合,一同逃奔温州。不久,宋臣陆秀夫等人闻讯追至,并召陈宜中来见。
  于是,众人推益王赵显为天下兵马都元师,“檄召诸路忠义,同奖王室”。张世杰在定海接报,率军来赴。
  本来,元朝已经在实际上灭亡了南宋,元军诸将皆不愿再驰往南荒继续战斗,元朝行省官员也大多想放弃肇庆、德庆、封州、梧州等地,认为那些地方地处僻远,没有太大军事、政治价值。大汉奸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当时任广西宣慰使,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在两广一带弃戌,并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结果,元朝最终向当地增兵益戌,致使南宋最后一丝复国的希望很快破灭。
  
  
  苦战扬州的英雄――李庭芝
  
  文天祥被元军押解大都途中,至镇江,趁看守不备,又有手下侠客杜浒等人相助,文天祥连夜逃出,跑到真州(今江苏仪征)。时为安抚使的苗再成闻讯心开城迎接,喜极而泣,表示说:“两淮之兵足以兴复国家,只因二帅关系不睦(二帅指李庭芝和夏贵,当时苗再成还不知夏贵已降元),如能合纵连横,一心抗敌,取胜不难。”文天祥闻言也很兴奋,问:“苗安抚您有何计策?”苗再成答:“当今之计,先约淮西兵直趋建康,元军闻知必调集部队阻挡。我趁此机会可指挥淮东诸将,以通州、寿州之兵攻袭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扬子桥,以扬州兵攻瓜步,再以水军直捣镇江,同时举兵,大张声势。如此,湾头、扬子桥一带,元兵留守不多,当地人又多盼我大军返攻,肯定能一举克之。然后,三面合攻瓜步,我本人指挥水军自水上进逼,瓜步必能攻下。如取瓜步,以淮东兵入京口,淮西兵入金陵,扼断元军归路,定可擒其主帅,收复失地。”文天祥闻言,非常赞许,忙写信给死守扬州的李庭芝,并派出信使四处约结未降的宋将。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战乱四起,信息不通,文天祥本人先前参加与元军的“议和”,致使李庭芝对他本人存有极大的戒心和误解。宋军又有败兵逃归扬州,报告说元军派投降后的一个丞相到真州说降。接到文天祥书信,李庭芝认定说降的“丞相”肯定是文天祥,并忖度文天祥是以计诱他出扬州,然后趁机让元军来攻。于是,李庭芝派人送密信,命令苗再成杀掉文天祥。
  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元人派来诱降的奸细,又不敢违背李庭芝的命令,就亲自把文天祥骗至真州城外,示之以制置司“格杀勿论”的命令,让文天祥自寻出路。回城后,苗再成不放心,怕文天祥真是元军招降的奸细,派出两路人试探文天祥,“果说降者即杀之”。两路人佯装出城降元的溃兵,向文天祥打招呼。文天祥不知是苗再成试探他的“计谋”,苦口婆心以忠义苦劝要外出“降元”的士兵为国尽忠,两路士兵大受感动,不仅没有杀文天祥,反而为他们一行人带路直到扬州城下。
  四鼓时分,文天祥诸人抵至扬州城门,赫然见到四周贴了数张悬赏捉拿“文丞相”的告示,写明了“死活皆赏”,“众人相顾吐舌”,只得窜身向东,准备从海道逃走。途中,又遇络绎不绝开拔的元兵,一行人慌忙躲入烧毁的墙壁中潜伏。藏了两、三天,几个人差点饿死,幸亏遇见几个樵夫,乞得几口干粮得以幸免。逃至板桥,元军忽至,一行人又窜入灌木丛中。元兵看得真切,往灌木丛中射了一阵乱箭,并活捉了杜浒等三、四个人。幸亏捉人的元兵是汉军,得了杜浒等人的银两后就偷放了他们。几个人回到原地,把饿得已经奄奄一息的文天祥用木棍制成的简单担架抬至高邮稽家庄。当地庄主是位义士,派人护送文天祥等人先至寿州,然后由通州入海,一行人终于得达温州。
对于此次嫌猜、历险,文天祥有《出真州》诗十三首感怀,真实再现了当时的苍惶和狼狈:
  
  出真州1
   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
  
   出真州 2
   扬州昨夜有人来,误把忠良按剑猜。怪道使君无见解,城门前日不应开。
  
   出真州 3
   琼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泪彻泉。赖有使君知义者,人方欲杀我犹怜。
  
   出真州 4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行背可鞭。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
  
   出真州 5
   一别迎銮十八秋,重来意气落旄头。平山老子不收拾,南望端门泪雨流。
  
   出真州 6
   天地沉沉夜泝舟,鬼神未觉走何州。明朝遣间应无是,莫恐元戎逐客不。
  
   出真州 7
   人人争劝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剑疑。我问平山堂下路,忠臣见诎有天知。
  
   出真州 8
   千金犯险脱旃裘,谁料南冠反见雠。记取小西门外事,年年上巳哭江头。
  
   出真州 9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出真州10
   戎衣啧啧叹忠臣,为说城头不识人。押出相公州界去,真州城里榜安民。
  
   出真州11
   有客仓皇欲赴壕,一行性命等鸿毛。白兵送我扬州去,惟恐北军来捉逃。
  
   出真州 12
   瓜洲相望隔山椒,烟树光中扬子桥。夜静衔枚莫轻语,草间惟恐有鸱鹗。
  
   出真州13
   真州送骏已回城,暗里依随马垛行。一阵西州三十里,摘星楼下打初更。
  
  公元1276年夏六月,陈宜中、张世杰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进封皇弟赵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直学士。不久,文天祥赶至,诏拜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由于陈宜中主持“国事”,文天祥怕引起内部纷争, 对右丞相一职“固辞不拜”。小朝廷便授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
  众人出计献策,下诏各地,以图兴复。恰于此时,留于江南的南宋故相留梦炎“响应”元朝招唤,自动出降,充当新朝鹰犬爪牙。
  扬州方面,李庭芝凛凛忠臣,一直浴血死守。
  李庭芝,本汴梁人,十二世同居一门,号“义门李氏”。北宋末期战乱起,李氏家族迁至应山。金国被灭后,襄汉之地兵戈四起,李氏又徙随州。宋将孟珙守江南时,李庭芝乡试不中,弃文就武,谒见孟珙。由于李庭芝相貌魁伟,孟珙一见奇之,马上提拔他充当军中将校,才能尽显。淳佑年间,李庭芝又考中进士,得功名后,复入孟珙府幕,成为高级参谋。孟珙去世前,上表朝廷荐贾似道代替自己的军职,又向贾似道推荐李庭芝。由此,可见李庭芝与贾似道二人渊源不浅,但这种关系并不能以之来判别二人人品的忠奸。感恩孟珙知遇之恩,李庭芝弃官不作,扶孟珙灵柩归葬,并为其守墓三年。贾似道掌国后,李庭芝得展大才,一直为南宋效力疆场。鄂州第一次解围,当时的宋理宗亲自下诏任李庭芝为两淮制置使,开府扬州。后来,大草包范文虎一败再败,襄阳失陷,李庭芝曾一度被贬。由于元军咄咄逼人势迫,宋廷很快就重新启用李庭芝,诏令其制置两淮。
  为了专心守淮东,不存私心的李庭芝上书请夏贵分任淮西事务。德佑初,贾似道兵溃芜湖,沿江诸郡宋军守将逃的逃,降的降,李庭芝不为所动,多次斩杀元朝劝降的使人,固守扬州。
  元军攻陷临安后,命谢太后与宋恭帝相继“下诏”,派人持至扬州城下喊话,让李庭芝开城投降。李庭芝登城高呼:“我奉诏守城,从未听说过有诏旨要臣子献城投降的!”
  不久,宋恭帝等人北迁,谢太后又写亲笔诏书,表示:“先前诏谕爱卿向大元纳款,日久未报,不知是否明悉吾意。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大元,爱卿固守扬州,不知是为谁守城?”李庭芝立于城头,静听城下使者宣诏已毕,并不答应,下令城上守军以劲弩向使者一行人发射,立毙一人,余皆慌忙退走。
  不久,他又派姜才出军,想从元军手中夺取少帝及全太后,不果,“复闭城守”。
  宋朝守将夏贵降元后,元军统帅阿术玩心理战,尽驱身着宋朝军服的淮西降卒至扬州城下,“旌旗蔽野”。当时的场面既壮观又令人气愤,数万宋军降卒身着齐整的军服,排列整齐,在扬州城下立定,一言不发望向扬州城头。在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元军骑兵,皆手执利刃,虎视眈眈。
  见此情状,李庭芝惨然一笑,对身边幕僚说:“我只有一死报国!”
  阿术见扬州城上没动静,忙遣使者持忽必烈诏书招降。李庭芝命士兵开城门,迎入使者。然后,李庭芝命人把元军使者押上城头,当着数万淮西降兵与元军骑兵的面,一刀砍落使者的人头扔下,并焚烧了招降的“诏书”。阿术无奈,只得暂挥兵回返。
  不久,见元军势盛,宋朝的知淮安州许文德、知盱眙军张思聪、知泗州刘光祖等人,皆以粮尽为由向元军投降。
  李庭芝在扬州城内括栗以充军食。“栗尽,又令官人出粟;又尽,令将校出粟,杂牛皮、趜稗以给之。”胶着相持之间,食尽粮绝,宋军将士中甚至有杀子充食者,“然犹力战不屈”。
  元朝统帅阿术不仅从水路断绝高邮方向的宋军运粮船,又在陆路邀击宋军运粮兵卒,杀死宋军数千,最终完全断绝了扬州守军的粮草供应。
  在此情况下,为了能使扬州降附,阿术又派人从大都的忽必烈处取得特赦诏书,“赦(李)庭芝焚诏、杀使之罪”,当然,元军这次不敢再派人送入城中,只敢城下喊话,以箭射诏书于城上。李庭芝看也不看,命人立焚诏书于城上。
  听闻赵昰即位消息,李庭芝响应勤王诏,留制置副使朱焕守扬州,他自己与大将姜才率七千兵座突围奔泰州,想取道通州入海,南下福州。孰料,李庭芝刚刚率兵出城,朱焕就以扬州向元军投降。阿术一面分派精兵入扬州,一面指挥劲骑追击宋军,沿路杀掉千余人。李庭芝所将宋军腹空体乏,好不容易进入寿州,被元军团团包围。
  阿术入扬州后,俘虏了李庭芝的妻儿,命人押至寿州城下,向城头喊话招降。大将姜才因病重不能出战,宋军只得死守孤城。
  李庭芝本人对妻儿被俘并不理会,仍在城内指挥抵抗。结果,泰州裨将孙贵等四人知扬州不守,又见元军四涌如潮,大惧之下,这几个败类开北门纳元兵入城,向元军投降。
  知事不济,李庭芝情急之下冲出户外,投入府院的莲花池中自杀。水浅,李庭芝自杀未成,被元军生擒。病重之中的大将姜才也被活捉,与李庭芝一起被押回扬州。
  阿术见二人,责斥二人坚守不降,姜才大骂道:“胡奴,不降者我也!”这句话说得不假,扬州被围的最后关头,李庭芝曾召姜才一人议事,大概是想商量以诈降之计突围,姜才大呼:“相公不过忍片时之痛耳!”坚决不同意诈降,要光明磊落去赴死。
  李庭芝自有大帅风度,傲立一旁不言。阿术爱惜二人才勇,仍想劝降,姜才骂不绝口。最终,站在一旁的以扬州献降的叛贼朱焕上前进言:“扬州自用兵以来,积尸遍野,皆李庭芝与姜才所为,不杀之何待!”
  于是,元军命军士押二人于扬州闹市。李庭芝首先被斩首。临刑,大英雄神色怡然。姜才被剐杀,仍旧骂不绝口。剐刑严酷,时间又长,其间,降元的老匹夫夏贵也来看热闹,姜才切齿嗔目,骂道:“见我如此,老贼你能不愧死!” (夏贵这个老匹夫以淮西之地归降元朝,时年已过八十。由于他降元,在《宋史》中无传;他降元后,又无事迹,故《元史》中也无传。夏贵此人,人品虽不好,但二十年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终日与元军角战,攻略八方,战阿术,败董文炳,斗刘整,敌伯颜,南宋半壁河山之苟延,实有他一大份功劳。当然,比起吕文焕、范文虎、刘整等人,夏贵延至宋亡后方降,似乎有可取之处,但五十步何可笑百步!此人不能守义徇节,保全初志,致使数十年功业付之东流。夏贵苟活才两、三年,即生病而死。时人讥讽他为臣不忠,作诗曰:“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另外一首诗更直白,指斥其在元人许其以淮西一道“养老”的利诱下而投降的丑恶:“节楼高耸与云平,卖国谁能有此荣。一语淮西闻养老,三更江上便抽兵。不因卖国谋先定,何事勤王诏不行。纵有虎符高一丈,到头难免贼臣名。”相比文天祥、李庭芝、李芾等忠烈宋臣,夏贵老将白忙了半世,最后关头掉链子,确实让人可发一叹。)
  
  两位英雄慷慨就义之时,扬州人民“闻者莫不泣下”。
  破扬州后,元兵集中兵力猛攻真州。众寡如此悬殊,趁天降大雾,宋军参谋赵孟锦率少数宋兵忽然击袭元军大营,趁乱杀死不少元兵。可叹的是,大雾不久即散,元军望见宋军人少,立刻来了精神,组织反攻,赵孟锦登舟败走之际失足堕水而死。元军乘势攻城。城破后,安抚使苗再成血战,力竭而死。此后,通州、滁州、高邮军等相继降元,淮东尽失。
  
  江西的游击苦战――文天祥的最后努力
  
  文天祥到福州后,本来提出要回温州组织舟师,由海道而进收复两浙。陈宜中不同意,文天祥只得作罢。陈宜中的想法,是放弃温州,把大本营全移至闽地,欲依靠张世杰收复两浙以自洗其先前弃都亡命之罪。出于这种私心,他当然不想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文天祥立功。于是,陈宜中就把文天祥外派,让他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招募士兵。
  在福州的短暂准备期间,九死一生的文天祥把先前所写的诗歌编为一集,名《指南录》,皆为向南奔君的纪实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诗文字字带血,句句含悲,特别是文天祥所写的《指南录后序》,高度而形象地概括了他自德佑二年以来元军兵临城下至他最终逃往永嘉整个过程: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钞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不久,文天祥转战至汀州(今福建长汀),派赵时赏率一部军士去取宁都(今江西境内),派吴俊章取雩都(今江西于都),同时,在江西坚持抗元的刘洙等人闻文天祥开府,纷纷提兵来会。
  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五月,文天祥集结部伍,自梅州出江西,吉州、赣州坚持抗元的宋军皆来赴,合军收复会昌县。八月间,文天祥部下赵时赏等人分道攻取了吉、赣周围的不少地区,把赣州包围起来。闻听文天祥在江西声势大震,衡山、抚州等地残余宋军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士气高昂。
  元廷闻报,非常紧张,忙在江西置行中书省,以塔出为右丞,敏珠尔丹(又译“麦术丁”)为右丞,李恒为参知政事,下决心扑灭江西的反元宋军。
  九月间,在元军诸道四出江西的同时,元将李恒自将一军精骑,出奇不意地向身在兴国的文天祥发起进攻。文天祥没有料到李恒这么快就杀到,猝不及防,慌忙应战,首战不利。
  听说邹沨部宋军有数万屯于永丰,文天祥携败兵向永丰方向败退。结果,行至半路,正遇上被元军杀得大败而逃的邹沨部队,双方相遇,慌不择路,便又汇合一处,夺路接着跑。
  逃至方石岭(今江西吉安东南),率少数兵士殿后的宋将巩信与元兵短兵相接,殊死格斗,相战多时。元将李恒疑有伏兵,鸣金收兵。良久,见山后并无声息,李恒才敢率元兵呐喊杀入。结果,见巩信端坐一巨石之上,仅剩的十余名残兵立其左右,嗔目怒视元军。李恒忙命放箭,箭雨密集,巩信等人屹立不动,中箭如猬,至死不仆。
  文天祥逃至空坑(仍在吉安境内),军士多散,身边只有杜浒,邹沨等几个人相随。宋将赵时赏为使文天祥等人有时间逃走,他故意令人用肩舆把自己抬上,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行走。元军大队士兵追至,持枪挺刀,喝向肩舆之上是何人,赵时赏朗声答言:“我姓文”。元军大喜,以为生擒了文丞相。忙令数百人看守,把赵时赏押至隆兴。一路上,多有五花大绑的文天祥僚属被押至肩舆前,元军迫使赵时赏(以为他是文天祥)辩认,皆被赵时赏“不屑”斥喝:“小小牙官,抓这种人做什么!”由此,“得脱者甚众”。即使如此,文天祥本人的妻儿皆被元军抓住,被李恒送往大都。途中,文天祥二子皆不堪折磨,病死于道中。
  不久,得知被抓的“文天祥”乃赵时赏,李恒气恼,立即斩杀。赵时赏乃宋朝宗室子弟,临刑大笑,慷慨就义。
  文天祥逃脱后,辗转至南岭(今广东紫金),重新集结队伍。
  身在石冈州的小皇帝赵昰因奔波惊吓,患病而死,时年十一。众臣便拥卫王赵昺为帝,时年八岁。文天祥闻新主即位,上表自劾江西败兵之罪,并请入朝觐见。恰值军中发生瘟疫,文天祥身边刚刚聚集的残军一下子病死不少,其老母与长子也相继染病而亡,雪上加霜,亡国丧亲,大英雄痛不可堪。
  公元1278年(帝昺祥兴元年)年底,文天祥屯军于潮阳,邹沨 、刘子俊等人率众相会。由于当地盗贼陈懿、刘兴为害一方,形同割据,文天祥便先向这两个巨盗发动进攻,杀掉了刘兴,却漏跑了另一个匪首陈懿。陈懿海盗出身,马上投降了正率舟师由海路入潮州的元军大将张弘范。熟门熟路,这个强盗头子为元军充当向导,在潮阳大举登陆。众寡不敌,文天祥败走海丰。
  张弘范之弟张弘正率一部精骑,穷追不舍。逃至五坡岭(今海丰以北),文天祥一行人正喘息想吃口饭,张弘正的元军骑兵猝然杀到,宋军来不及接战,多数被杀,文天祥被生擒。情急之下,他忙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冰片自杀,由于存放日久,药效丧失,文天祥自杀未成。宋将邹沨刚烈,未待元兵近身,以佩刀自刭而死。
  宋将刘子俊在附近也被另一部元军抓获,他忙大叫,自称是文天祥,冀以缓兵,想使文天祥有机会再逃走。结果,两部元军抓了两个“文天祥”,“相遇于途,各争真伪”,都坚称自己是“文天祥”。元将唤至几个宋军俘虏,边问边杀,终于得知了他们要抓的真文天祥。然后,元军在当地架起大锅,烹杀刘子俊。烹刑残酷,使人慢慢煎熬而死,刘子俊一直骂不绝口,至死不屈。
  文天祥被押送到潮阳,见张弘范。元兵叱之下拜,文天祥不屈。张弘范虽是元朝得力鹰犬,内心也敬佩这样的铮铮男儿,叹赞道:“真忠义人也!”命左右为文天祥释缚,待以客礼。文天祥固求一死,张弘范不许。由于宋军势力还未尽灭,张弘范深知文天祥还“有用”,命人把他拘于军船之上,好吃好喝,严加看管。
  
  
  靖江的誓死抵抗――马墍与娄钤辖
  
  伯颜占领临安后,文天祥、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为了彻底根除南宋流亡政权,元廷一面下令诸将入闽追击二王,一面派大将阿里海涯领数万元军,大举进攻广西。
  静江(今桂林)府守乃宋将马墍,他总领屯戌诸军,兼掌广右经略司,一直坚持抗元。阿里海涯初定湖南,就曾派人携信劝降,被马墍立即杀掉。临安失陷,谢太后派僧人持手诏到靖江劝降,也被杀掉。劝降不成,阿里海涯只得率元军对广西进行武力强攻。进至严关(今广西兴安以西),见大山夹峙,中间窄道已由马墍严加防守,知不可破,阿里海涯只得率一部偏师迂回至平乐,溯漓江而上,过临桂,然后掉头北进,与屯于严关之前正和宋军相持的元军主力前后夹击。马墍兵少不支,顽强抵抗后,退保静江。
  阿里海涯亲自写信给马墍,答应对方投降后,会立授广西大都督一职。见计不成,阿里海涯又请忽必烈“降手诏谕之”,马墍做事果绝,焚诏斩使,坚决不降。
  狂怒之下,阿里海涯挥元军攻城。静江依水为固,确实易守难攻。元军猛攻三个月,前后百余战,死伤无数,仍不能克城。1276年年底,阿里海涯在当地汉奸建议下,筑起大堰,“断大阳、小溶二江以遏上流”,又掘开东南埭坝引干靖江护城河水。由此,元军终于能进抵城下,大竖攻具,展开人海战术进攻。元军蚁附登城,宋军死战,不支,战溃。
  马墍见外城破,率军闭内城拒斗,又被破。马墍仍坚持,领数百军士与元军巷战。杀伤多人后,马墍手臂受重创,依残壁犹头,被蜂拥而上的元军杀害,“断其首,犹握拳奋起,立逾时始仆”,忠烈之气,难以言表。
  城中的宋将黄文政拒战力竭被生俘,大骂不屈,元军残酷,先断其舌,后割其鼻,继之又砍断他的双膝。黄文政喷血含混,至死骂声不绝。
  邕州(南宁)方面,主将马成旺其及子马应麟胆怯,未待阿里海涯攻城,即以城献降。惟独马墍部将娄钤辖率二百五十个宋军,坚守月城不降。阿里海涯见状大笑,对左右讲:“小小月城,何足进攻!”下令元军把月城团团包围,准备以饥渴交困的方法最终逼降娄钤辖。
  缺水缺粮十多天后,娄钤辖立于城墙上向外高声呼道:“我们饿极,不能出降。如果能送我们一些食物,吃饱后当听汝等处置。”阿里海涯大喜,忙命人送去活牛数头,米数斛。
  东西运到城门,宋军一位小校打开月城城门,收取牛米后,立即又关闭了城门。
  元兵元将大讶,均登高临视。但见饿极的宋兵立刻分取生米,烧火蒸饭。米还未熟,诸士卒军将皆以手抓取,一面吞吃半生不熟的米饭,一面用刀割取活牛身上的肉,啖之立尽。一顿豪食之后,吃饭的宋军忽然呜角击鼓,集结队伍。
  元军大惊,以为宋军要出战,整个军营上下立刻束甲持兵,如临大敌。
  结果,娄钤辖下令二百多名士兵聚集在一个巨炮周围,握手而立,堆满火药后,纵火燃之,“声如雷霆,震城堞皆崩,烟气涨天”,城外围城的元兵也被震死不少。
  火熄后,元军入视,娄铃辖等二百多精忠之士“灰烬无遗”。
  狂怒之下,阿里海涯下令屠城,把邕州人民杀戮无遗。有七百多人先前在双方交战中逃入西山,阿里海涯派人招降,许以不杀,结果,“七百人皆自杀,无一降者”。
  此后,广南西路十五州,皆由元军占取。但静江、邕州的宋朝守将和人民的顽强抵拒,真正可歌可泣。
 重庆的五路被围――张珏(钓鱼城)
  
  公元1275年(德佑元年),元军在向临安进逼的同时,为防四川宋军出援,忽必烈下令东西川行枢密院统领大军主动进攻四川。时任宋朝四川制置副使的张珏以钓鱼城和重庆为根据地,拼死抗元。转年,即公元1276年,张珏审时度势,派出一支奇军忽袭了元朝东川行院的治所青居城(今四川南充),并乘元军回救之机,派猛将张万率水军由水上入重庆增援。同年夏,趁元朝东、西两川行院矛盾重重、互相观望逗留之机,张珏又派出军队收复了泸州,杀掉降元的原宋将梅应春以及元将熊耳,并俘虏了不少元将家属。在此情形下,元军不得不从重庆撤围。年底,张珏命手下将领王立守卫钓鱼城,他本人入重庆指挥,并迅速收复了涪州(今四川涪陵)。
  1277年(景炎二年),元军重新收取涪州。同年冬,元军又破泸州。深知四川的战略重要性,忽必烈亲自下诏向四川增兵数万,命西川行枢密院使不花率数万元军再攻重庆。不花抵达重庆附近后,分兵布将,把重庆围个密不透风。元西川行院副使李德辉亲笔写信招降张珏:“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宋朝)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元朝),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这个元廷的汉人鹰犬所述,其实也不无道理。
  张珏不答,悉力指挥宋军守城。1278年(祥兴元年)正月,张珏派一部宋军出击,被元军杀个干净。不花本人抵至城下,指挥诸将攻城。元军汉将汪良臣大造云梯、鹅车等攻城器械,亲自冲锋登城。张珏立于城墙,指挥守军激战。混战之中,汪良臣身中四箭,元军未能占得任何便宜。转日,张珏又率军出城,与元军猛将也速答儿在扶桑坝(今重庆以东)激战,不料汪良臣等人带兵从后夹击,宋军不支,大溃,张珏率残兵复入重庆城死守。
  当夜,宋军都统赵安向元军献城投降。张珏闻讯悲愤,率余兵巷战,同时派人索取鸩酒想自杀,不得而已。
  苦战一夜,张珏只得率几个亲随和家属乘船顺流想奔往涪州方向。船开不久,张珏突然为自己不能死于重庆而后悔,用手中大斧猛砍舱底想举家自沉,被船工夺去斧头扔入江中。张珏又想跳江自杀,为家人所挽持,不得死。半路,张珏所乘船为不花手下的元军水师邀击,张珏被俘。
  攻陷重庆后,元军一鼓作气,齐集大军进攻当年蒙哥汗被打死的钓鱼城。宋将王立自1276年底起开始守城,奋战两年多,最终不支,在得到忽必烈同意不屠城的允诺下,王立于1279年四月终于出降。大名鼎鼎的钓鱼城,终于落入元军手中。从此,川蜀广大地区皆落入元朝版图。
  张珏被元军押至安西(今西安)赵老庵,他的一名老友前来探望,对他说:“您为宋室尽一世,以报国家。今日行至此处,纵然能不死,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张珏闻言颔首。
  待老友走后,趁元兵看守不备,张珏解下弓弦,自缢而死,最终殉国而不降元。
  从窝阔台开始,蒙古军队就多次攻入四川。端平年间,蒙军曾陷成都等五十四州郡,铁骑到处,屠城放火,杀人无算,流血有声,仅成都一地就曾杀汉人一百四十万,“城外荡荡为丘墟,积骸飘血为田里”。经蒙古兵士几十年间的反复入侵,四川到处“遗墟败棘,郡县降废几半”(《青容居士集》)。忽必烈时代,虽屠城方面有所收敛,仍旧杀人无数,把大数四川蹂躏得面目全非。
  
  悲壮的厓山之役――陆秀夫与张世杰
  
  公元1277年,九月,为和当时在江西的文天祥相呼应,张世杰派出十万大军,遣两位都统率领,想克复建昌。结果,宋军遭遇元将李恒,宋军大败。
  元军进逼,又破建宁府、邵武军,陈宜中、张世杰等人不得不奉幼帝及卫王与杨太妃登舟逃跑。当时,宋方有军人十七万,民兵三十万,还有从两淮战场撤退下来的残兵一万多,共近五十万人马,乘战船从海上撤退。
  半路,宋船与元军水师相遇,由于当时大雾,又值傍晚,元军竟然没有发现浩浩荡荡撤退的宋军海船。南宋这只残军,终于暂时逃过一次大劫。
  行至泉州泊岸,驻守当地的安抚使蒲寿庚前来谒见,并请幼帝驻跸泉州。张世杰不放心,没有答应。这位蒲寿庚乃阿拉伯商人后裔,世居泉州,“提举市舶,擅利者三十年”,家趁人值,不仅仅有军职,还是当地豪富之首。当时,张世杰身边的参谋人员就劝说,应该趁谒见之机把蒲寿庚留下,或趁势收取他辖下的数百艘巨大的海船,留作军用。张世杰没远见,不听,很快就放蒲寿庚回泉州。
  不久,由于宋朝的撤退人员太多,舟船严重不足,张世杰部下宋军出掠蒲寿庚的船只,并没收了船上的金银财物。闻此,嗜财如命的蒲寿庚大怒,突然宣布降元,并在泉州城内大杀赵宋在当地的宗室以及士大夫几千人。
  陈宜中等人着慌,忙拥宋帝乘船逃往潮州。拥军在外的张世杰自将淮兵进讨薄寿庚,这个狡猾的阿拉伯商人闭城自守,始终不出战。不久,元军来救泉州,张世杰只得退军浅湾。
  元军不依不饶,猛攻浅湾,张世杰不敌,奉宋帝逃往秀山。由于军中流行疫症,兵士病死不少,张世杰又奉宋帝逃往井澳。
  陈宜中见势不妙,遁往占城(今越南中部)以避兵锋。
  宋少帝赵昰至井澳(今广东大小横琴岛之间的海湾),忽遇飓风,其所乘巨舟被巨浪击翻,小孩子几乎被淹死,惊悸成疾。过后,张世杰点算兵数,发觉死者过半。
  由于元军穷追不舍,众人拥宋帝入海而逃,在海上又被元军大败一场,宋帝的舅舅俞如珪也被元军生俘。南宋残军本想拥宋帝入占城,因风大而不行。
  公元1277年五月,宋帝赵昰病死于石冈州(今广东吴川西南面一个小岛)。“群臣多欲散去”,陆秀夫挺身而出,劝阻道:“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于是,众人拥立年方八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改元祥兴。
  由于当时陈宜中外逃占城不归,陆秀夫与张世杰一内一外,共辅南宋幼帝。
  陆秀夫,字君实,盐城人。景定年间,陆秀夫得中进士。当时,状元是文天祥,二甲第一名是日后绝食殉国的谢枋得,陆秀夫名列二甲第二十七名,“忠节萃于一榜,洵千古美谈”。李庭芝闻其名,辟为幕僚。陆秀夫为人,“才思清丽,一时文人少能及之。性沉静,不苟求人知,矜庄终日。”故而深得李庭之器重。德佑元年,元军侵逼江南甚急,军中文武僚属多遁逃,惟独陆秀夫等数人始终坚守岗位。感动之余,李庭芝荐其入朝,累官至宗正少卿。德佑二年,陆秀夫不畏艰险,亲入元营议和。二王逃温州时,陆秀夫闻讯追从,与陈宜中、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由于陆秀夫久在军中任高级参谋,陈宜中开始时还常常向他咨询行军意见。不久,陈宜中恨陆秀夫梗直,就阴遣言官弹劾他,罢陆秀夫于外。张世杰闻知,写信斥责陈宜中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动不动以台谏罢斥正人!”陈宜中害怕手中握兵的张世杰,慌忙把陆秀夫召还于朝中。当时,朝廷草创,君臣播越,陆秀夫每临朝会,“俨然正笏立,如治朝。或时在行中,凄然泣下,以朝衣拭泪,衣尽湿,左右无不悲恸者。”高风亮节,是宋朝具有高尚情操的真士大夫。
  七月间,张世杰等人奉宋帝驻泊于新会的厓山。厓山位于今天广东新会南端,北扼海港,南连大海,西面与汤瓶山对峙如门,“每大风南起,水从海外排闼而入,怒涛奔突,浪涌如山”,半日皆有潮,实际上是舟师屯结的险地。张世杰人虽然忠勇,但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才略,“以为天险可守,乃遣人入山伐木,造行宫三十间,军屋三千间……时官、民兵尚二十余万,多居于舟,资粮取办于广右诸郡、海外四州,复遣人匠,造舟辑,制器械,至十月始罢”。
时任元朝江东宣慰使的汉将张弘范立功心切,他回大都入觐忽必烈,建议说:“张世杰立广王(赵昺)于海上。闽、广响应,宜派大军剿灭,免留后患!”忽必烈大喜,立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陛辞之日,张弘范这个蒙古鹰犬深知韬晦之策,假意推辞主帅之职:“国朝军制,无汉人典蒙古军者。臣乃汉人,恐乖节度,愿陛下派亲信蒙古大臣为帅,与我一道南征。”忽必烈深知张氏家族二世为蒙古效命,赐锦衣、玉带以表示对他的绝大信任。张弘范不要锦衣、玉带,提出:“奉命远征,无所事于衣带也。如能得陛下赐以剑甲,则为臣可仗圣上威灵,令行禁止,无往不克!”忽必烈闻言壮之,赐张弘范尚方宝剑,表示:“剑,汝之副也。有不用命者,以此处之!”于是,张弘范荐李恒为自己的副手,至扬州后,发水陆精兵二万,分道南下。
  元军舟帅四至,从海道攻袭漳州、潮州、惠州等地,数败宋军,并最终在海丰生擒了文天祥。步军方面,元将李恒越过大庾岭,攻占广州。
  节节失利之余,张世杰本人也从潮阳港乘舟入海,退保崖山。
  张世杰手下有谋士相劝:“北兵以舟帅堵塞海口,则我军进退失据,不如率先主动出击,占据海口要地。如果得胜,国之福也;如果不胜,犹可西走。”
  张世杰思之良久,自忖宋军久漂海上,士卒离心,怕主动进攻失败后,会导致军卒立刻溃散,便表示不同意。“频年航海,何时可已!今须与北军正面一决胜负!”于是,他命人焚毁岸上所建数千间简易房屋,把千余艘大船牢结成一字阵,沉锚于海,“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奉宋帝居其间”,以必死之态,以求决战。
  此前,宋军已被阿术纵火烧船而得惨败,张世杰不汲取教训,仍旧出此下策,真是天时人事,均使宋朝一步一步踏向覆亡深渊。当然,张世杰已考虑到既是族弟又是敌将的张弘范火攻的可能性,命人在战舰外皆涂满厚厚一层湿泥,又“缚长木以拒火”。
  1279年正月,元军统帅张弘范指挥元军进攻。
  厓山以北水浅,元军大舟怕搁浅,便从崖山以东转而南驶,入大海后,从海口进薄宋军水城。同时,元军又出奇兵,断绝宋军陆上的汲水之路。由于宋军船大阵牢,元军水军冲撞不成,张弘范就派人在木柴上浇上膏油,乘风纵火。甭说,由于张世杰事先派人在各船外层涂泥,元军火攻并未得手。
  猛攻不成功,张弘范派在自己军中任职的张世杰外甥三入宋营,劝降这位族兄。虽与张弘范同族,又有外甥相劝,张世杰仍旧凛然正气,对外甥说:“我知道,如果投降,不仅能保命,还能得享富贵荣华。但我已经立下誓愿,定以死报答宋恩,此志难移!”
  见张世杰外甥说降不成,张弘范又逼迫被俘的文天祥写信招降。文丞相不从,表示:“我不能捍卫父母社稷,却教人背叛父母社稷,绝对不可能!”张弘范再三催迫,文天祥便当其面书写《过零丁洋诗》示之。张弘范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不得不肃然起敬。苦笑之余,他不再强求文天祥写招降书。
  即使如此,张弘范仍派人多次临阵向崖山宋军喊话:“汝陈丞相(宜中)已逃,文丞相(文天祥)已被执,汝等又欲何为!”崖山士民皆不答,无一人叛降。
  猛攻不成,张弘范命元军水军封锁海口。由于汲水道绝,张世杰手下的宋军只得喝海水,皆困于呕泄,战斗力剧减。即使如此,张世杰仍率宋军与元兵“旦夕大战”。不久,元将李恒也将兵自广州来会,与张弘范一起合攻厓山之北。本来,元军诸将建议居高临下,发炮狂攻宋军水城。张弘范不同意,怕炮击后宋军散舟,浮海分逃,不能全歼,“不如以计聚留而与战也。”李恒观察形势后,建议元军合力与宋军水帅“相直对攻”。
  阴历二月初六早晨,张弘范分元军诸将为四军,相距里许,张弘范与李恒自当一面,乘潮退之时,李恒一军自北而南,顺流乘舟直杀宋军水寨。张世杰自将淮兵,殊死抵拒。
  战至日中,潮水又涨,元军南面一军又乘流而进,“(张)世杰腹背受敌,战益力。”李恒虽勇,仍不能胜。
  张弘范施计,命人以布障把其指挥大舰的四面遮蔽严实,又令船上将士伏盾埋伏,然后大奏音乐。张世杰误认为元军休军要聚宴,精神上稍稍有些懈怠。宋军将士刚刚喘了口气,忽然见张弘范的指挥舰忽然冲击宋军左侧水寨山栏。宋军齐发弩箭,全部射在了大船的布障上。估计宋军箭矢已尽,张弘范下令撤去布障。埋伏的元兵矢石俱发,压制住宋军气势后,纷纷跳上宋军阵左最大的堡垒大舰,攻陷水寨一角。
  元军诸将乘势,呼声震天,纷纷冲入水寨,杀人斩帆,不可遏制。张世杰见状,知大势已去,便抽调精兵入中军。见状,宋军诸军大溃,翟国秀等数位宋将解甲向元军投降。
  时值薄暮时分,“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辩”。张世杰派军士划小船至小皇帝所在的大船,想接他向外逃走。陆秀夫“恐为人所卖,或被俘辱,执不肯赴”。接应之人无奈,只得返回张世杰处复命。张世杰无奈,率十余艘战船,保护杨太妃突围而去。
  喊杀阵阵,烟火四溢,陆秀夫见少帝所居舟船甚大,诸舟环结,逃走难比登天。于是,他先驱直自己的妻儿跳海,然后,他入船舱,把小皇帝抱上船头,叩头再拜,泣言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佑皇帝(宋恭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小孩子惊惶,根本不明白周遭发生什么事情。
  哀嚎之余,陆秀夫把小皇帝背在身上,毅然纵身蹈海,上演了南宋王朝最后悲壮的一幕。
  至此,宋朝终于亡国。七天之后,厓山一带海上浮尸十余万人。元军乘船在尸堆中觅取财物,发现一小孩尸体,衣黄色衣,肤色白皙,身上有玉玺。军卒忙进呈玉玺,张弘范知是宋朝小皇帝尸体,派人往取,遍寻不获。至此,他才敢上报忽必烈,称宋朝末帝已溺死于海上。
  崖山宋军惨败,被拘于元军舟中的文天祥对全部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心如刀割。为此,大悲之余,他作诗壮描他当时的心情和所见所闻:
  《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得睹。
  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蝟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崑崙,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兹有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后来,南宋遗民林景熙有《题陆秀夫负帝蹈海图》一诗,对陆秀夫大义殉国之举表示了无比崇高之情:
  “紫宸黄阁共楼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存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古更无前”。
  杨太妃逃亡期间得知赵昺死讯,拊膺大恸:“我忍死间关至此,只为赵氏一块肉耳。如今绝望矣!”言毕,纵身赴海自杀。
  张世杰率残余宋军,本想奔占城,但军中多广东军卒,不愿前往。无奈,张世杰不得不调转船头,收集溃兵,游荡于沿海。不久,忽遇飓风,将士心劝张世杰靠岸。这位豪杰一声长叹,大叫“无以为也!”于是,他登上柁楼,燃香祈天:“我为赵氏,仁至义尽。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当时不死,只望敌兵退后,别立赵氏后人以存社稷。今又遇此,岂非天意!”飓风狂刮,巨浪涛天,舟船全部倾覆,张世杰及残余宋军均溺水而死。
  痛定之后,文天祥又有《哭厓山》一诗:
  宝藏如山席六宗,楼船千叠水晶宫。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泪洒南风。早来朝市今何处,如悟人间万法空。
  大宋王朝,在自己的眼前覆灭,不得不让大英雄顿起人生如梦之感。此情此景,无论是谁,都有产生万念俱灰的悲凉。
  
  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的最后岁月
  
  文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江西庐陵人(今江西吉安)。其人“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是个魁伟白皙的美男子。二十岁时,文天祥举进士,对策集英殿,以“法天不息”为题,洋洋万言,一挥而就。宋理宗奇其才,大喜,钦点文天祥为第一,成为御题状元。不久,因丁父忧(为父守丧),文天祥归乡。二十五岁时,时为刑部郎官的文天祥直言上书,请斩主张迁都避敌的太监董宋臣。而后,宦海沉浮,因敢言有为,“屡为台臣论罢”。贾似道秉政要君,文天祥行制文,言多讥讽。贾似道大怒,指使台谏罢斥文天祥,迫其“致仕”,时年才三十七。德佑初年,新君即位,诏天下勤王,本来退陷于乡两年之久的文天祥捧诏涕泣,终于踏上了光耀万世的不归之路。文天祥原字履善,宋理宗钦点其为状元后,叹其名佳,“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故而文天祥又字宋瑞。
   厓山大胜后,张弘范在元军大营摆下丰盛的庆功宴,招待“劳苦功高”的诸位蒙、汉将领(包括西夏、女真、契丹、回回等)。同时,也让兵士把文天祥“邀请”来。席间,张弘范酒酣之际,对文天祥言道:“国家已亡,文丞相可谓尽忠尽孝!如能以事宋之心改事大元,仍旧可作丞相。”一直枯坐不食的文天祥闻言,泫然流泪,表示:“国亡而不能救,我为宋臣,死有余罪,又怎敢逃死而怀贰心事人!”听此言,不仅仅是张弘范,在座的各族诸将皆低下头,深为面前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汉族文人丞相所感动。无论是汉族出身的张弘范,还是西夏皇族血统的李恒,他们自幼或多或少都受过儒家伦理道德教育,所以,功劳再大,事主再忠,也掩饰不掉他们内心深入对“胡主”正统性的疑惑。而且,作为胡人作鹰犬,灭掉衣冠礼义之国,如此“丰功伟绩”,更凭添了他们对自己民族身份认真的尴尬。矛盾之中,为了平衡内心深处的冲突,他们心中对文天祥敬意与恶意相交织:一方面希望这位汉族士人能继续“守忠”循袭儒家道德的精髓,另一方面也希望文天祥在最后观头改弦易辙投靠新主。如果这样,宋朝丞相的“投诚”多多少少会减轻他们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当然,张弘范毕竟不死心,宴后他单独见文天祥,说:“文丞相,国家已经灭亡,您杀身成仁,赤胆忠心,又有谁为您记载此事呢?”文天祥泫然,回答道:“为人臣子,尽心尽力而后已,后人书与不书,记载或遗忘,又有何关!”闻此言,张弘范悚然动容,心中更加敬重文天祥是真忠臣。当时心志,文丞相在其诗中表露无遗:“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智灭犹吞炭,商亡正采薇。岂因徼后福,其肯蹈危机!万古春秋义,悠悠只泪挥。”叹哀之余,文天祥也表露出要象春秋时豫让为智伯复仇以及商朝亡之后伯夷、叔齐二人宁死不肯食周粟那样的忠烈之士看齐,表明其铮铮事宋之心。
  其实,在文天祥第一次被伯颜软禁于临安附近的元营时,负责监视他的元军将领唆都就在伯颜指使下不停劝降,表示:“丞相您在大宋为状元宰相,入我大元也定为宰相!”为此,文天祥一笑拒之,表示:“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特别是在得知了吉王、信王两个小王爷逃出临安的消息,文天祥更是喜不自胜,认定宋朝中兴有望,赋诗道:“一马渡江开晋土,五龙夹日复唐天。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诗中大宋中兴的美好希望最后破碎,但却准确预言了“虏无百年运”,元人自灭宋至元顺帝退出大都,总共统治中国九十四年,真的没有冲出百年怪圈。
  就在崖山之战结束的转天,张弘范刚刚派人在山崖陆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一行炫耀的大字,其实也是这位汉族元将的一种心理鸦片,想以所谓的“不世之功”,抵销他戮杀同胞、灭父母之国的负疚感。为此,明朝儒士陈献章就在同一块大石的下面刻诗讽刺: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张弘范回朝不久,受到忽必烈的厚赐与嘉奖,但他不久就身染重病,一命归西,年仅四十三岁。他的死,不知是天谴还是真的“瘴疠疾作”,忽必烈的贴身御医也不能把这位浑身沾满同族人鲜血的刽子手从鬼门关拉回来。论军事方面的才略、武功,张弘范比起他的族兄张世杰不知高出多少倍。但是,论起千秋万世英名,虽然有着平灭一国的不世“功勋”,又有元朝“武烈”的谥号,张弘范却在本质上根本难与宋朝的忠臣张世杰比肩。同样是死,张世杰惊天动地,张弘范罪有应得。死生,亦大矣!
  灭宋后,张弘范派重兵,“护送”文天祥回大都。他本意有二,一是送如此高规格的丞相级俘囚邀功,二是希望文天祥到大都后改意事元,此举,正是为为“国家”贡献人才。行至吉州,文天祥亡国之恨陡增,八日不食,想绝食死在家乡附近。英雄真非凡人身,绝食八日,仍旧不死。文天祥若有所思,又开始进食。
  在绝食的第五天,文天祥行至泰和(今天有泰井高速,从泰和直通井岗山),作诗言志:“书生曾拥碧玉幢,耻与群儿共竖降。汉节几回登快阁,楚囚今度过澄江。丹心不改君臣谊,清泪难忘父母邦。惟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蓬窗。”英雄遗恨,泪洒故乡。而后,囚臣孤旅,渐行渐北,又回到了几年前万苦千辛的经历地真州,文天祥百感交集,写《真州驿》一诗: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英雄也是血肉身。坐囚车一路北行,经山东后,有感自己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文天祥仿杜甫《同谷七歌》,作《六歌》诗,悲怀满萦,叹述自己的妻子、妹妹、女儿、儿子、妾以及他自身的遭遇,忧情满纸,亲情顿呈:
   效同谷歌体六歌(宋•文天祥)
  一歌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
  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
  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
  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
  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
  
  二歌
  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
  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惨淡将安归?
  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歔欷。
  惟汝不在割我肌,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瞑目时。
  呜呼再歌兮歌孔悲,鹡鸰在原我何为。
  
  三歌
  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
  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旁。
  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
  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四歌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
  榴花犀钱落绣襦,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
  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五歌
  有妾有妾今何如?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雁落飘璚琚,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汙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朔风立斯须。
  
  六歌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
  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
  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
  
  后人评价此诗:“少陵(杜甫)犹是英雄落魄之常。文山(文天祥)所处,则糜躯湛族而终无可济者,不更不可痛乎!”儿女情长的哀呼,血肉之躯的灵性,更从一个侧面反衬出世间大英雄的真实性,而最后一句“出门一笑天地老”,则展现出文天祥最终的“理智战胜情感”的超然顿悟!惟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痛苦,悲伤,绝望,消沉,波浪般层涌而至,但到了最后,这一切并不能把文天祥击倒。特别是当他最终被押入大都后,心宇澄明,几臻化境:
   久矣忘荣辱,今兹一死生。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欲了男儿事,几无妻子情。出门天宇阔,一笑暮云横!《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
  
  1279年冬十一月,文天祥终于到达大都。开始,元人腾出最高级的驿舍给他住,“供张甚盛”,但文天祥“不宿处,坐达旦”,并作《南楼令》一词:
  雨过水明霞,迴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懊恼西风吹世换,又吹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又日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只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入芦花。
  一笔挥就后,文天祥恨救国不成,又题诗一首:“悠悠成败百年中,弹指柯山局已终。金马旧游成胜雨,铜驼遗恨泣西风。”明白无误表明自己不易志、不投降的决心。
  元人无奈,“遂移(文天祥于)兵马司,设卒守之”,开始以俘囚身份对待他。
  元朝的丞相孛罗大集元朝臣僚,在枢密院招见文天祥,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这位亡国丞相予以精神凌蔑,顺便也想煞一煞这位汉族士大夫不可销磨的锐气。
  文天祥昂首进入森然堂皇的“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的元朝枢密院,见殿上高坐一人,此人身穿大袖盘领紫罗衣,胸前绣大独科花,腰围玉带,倨于中座之上。知是元丞相孛罗,文天祥很有礼貌地对其施长揖之礼。孛罗登时大恼,文天祥这样一个亡国之臣竟敢对自己堂堂大元宰相不行跪拜礼,简直是目中无人。元廷卫士见状,忙喝令下跪,文天祥冷静言道:“南人行揖,北人下跪,我乃南人,当然行南礼,岂可对你下跪!”
  孛罗更气,叱令左右强把文天祥按伏在地让他下跪。“或抑项,或扼其背”。
  文天祥始终不屈,仰头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不行,就想在交谈中以气势压倒文天祥。他哈哈一笑,自忖儒学、历史功底不薄,便语带讥讽地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轻蔑一笑,不屑回答这种小儿科问题。“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
  文天祥正色答道:“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之有所利而为之,必不离去。离去者必非卖国之人。吾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指入伯颜兀营议和),不久即被拘执。后有贼臣献国,国亡,吾当死,所以不即死者,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及老母在广之故耳。”
  孛罗听文天祥说到二王,觉得终于抓到了话柄,忙问:“弃德佑嗣君(投降的宋恭帝)而立二王,此举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义正严辞:“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被匈奴俘掠的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逃亡江南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孛罗语塞。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即二帝都有被掠走皇帝的口诏或笔诏令其继位),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景炎(指赵昰)皇帝乃度宗长子,德佑(宋恭帝)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极于德 佑去位(指其降元)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陈宜中)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皆无辞,但以无受命为解”。当时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口出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斥喝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而“元主(忽必烈)及大臣皆不可”。特别是张弘范,人病得马上要蹬腿,还不忘上表要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此位蒙古鹰犬,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有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挣个大脸挫文天祥锐气,结果反而悻悻而归。杀之不能,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执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羞惭而去。特别是看到与自己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劝降,文天祥心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他作《为或人赋》一诗,记载了此次“会见”:
  悠悠成败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
  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
  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
  梦回何面见江东。
  
  诗之起首,文天祥点明成败不可依一时而论,胜负未终。接着,他指讥留梦炎忘大宋恩荣,没有羞耻感。第三联中,又嘲讽老留在新朝为官的洋洋得意,老不要脸。最末一联,文丞相痛斥这位“留丞相”,无颜见江东父老,认定他今日的荣华只是黄扉一梦。果然,这位老留成为“两浙之羞”,后来,在明朝数百年间,凡对姓留的考生都有一则告示:“非留梦炎子孙,方许入场!”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也亲自劝降。文天祥耸然动容,起身行礼,口中连称“圣驾请回,圣驾请回”,使得年少的宋恭帝根本没有劝降的机会。
  1280年秋,在大都监牢的文天祥收到女儿柳娘的来信,得知柳娘还活着,大英雄悲不自胜,泪下如雨,写信给家人道:“收柳女信,痛割肝肠!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一纸书信,泪痕斑斑,竟不能写完。骨肉至情,相比为国家为民族殉身立节,仍旧在文丞相心中退而居其次。当然,草木非是英雄心,文天祥为此作《得儿女消息》一诗:
  
  故国斜阳草自春,争元作相总成尘。孔明已负金刀志,元亮犹怜典午身。
   抗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元朝官员一直封锁文天祥与家人的书信往来,之所以允许其女儿柳娘写信,无外乎是为了以骨肉亲情动摇文天祥的心志。但是,文丞相在诗中表示,虽然孔明(诸葛亮)未能复汉(“金刀志”即兴复刘氏之志,“刘”字繁体拆开后是“卯金刀”),但元亮(陶渊明)犹怜惜自己一心向晋的声名(“典午”乃晋朝司马氏的隐指),不肯轻向篡晋的刘裕委身。为此,文天祥表明自己要做顶天立地男子汉,绝不以媚态向新朝献降。最后两句,峰回路转,英雄生悲,仍旧希望与女儿来世代再为父女,以补偿此生对她的亏欠。豪杰气短,读之使人泪下沾襟。
  两年多时间,文天祥被囚于斗室,心志不移,并写《正气歌并序》,表露了这位“三千年不两见”的耿耿忠臣的拳拳报国忠心:
  正气歌并序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 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 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
  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 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 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在诗中,他列举了中国古代诸多忠直臣子:春秋齐国不畏死亡直书权臣弑君的太史兄弟,春秋晋国不畏权贵直书历史的董狐,秦末在博浪沙行刺暴君秦始皇的张良,西汉出使匈奴被扣多年始终不背国的苏武,三国时大义凛然的巴郡太守严颜,西晋时以身蔽帝的侍中嵇绍,唐朝“安史之乱”抗击逆贼于睢阳的守将张巡,唐朝宁死不屈临死大骂胡贼的常山太守颜杳卿,接着,笔锋一转,他又列举怀有高洁心志的古人数名:东汉末年避乱辽东不肯同流合污出仕的管宁,誓讨篡国贼的诸葛亮,西晋击楫中流、一心收复国土的祖逖,不肯与朱粲同流合污的唐臣段秀实――所有这些仁人志士,如同支撑天地的道德巨柱,成为人生宇宙的最根本所在。所以,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是失败者,虽然是亡国臣,文天祥一腔精忠之气,千年万世,仍不断鞭策后人,使我们在这一代完人的悲歌慷慨之中,感受我们伟大民族悲壮雄烈的人格力量。
在《正气歌》的序中,我们可以想见那间冬冻夏蒸、秽气逼人的酷劣环境,而这位先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美男子能如此安之怡然。同样,笔者又想起另外一个人,明末的大汉奸洪承畴。他刚刚被清兵生俘时,也曾想学文天祥,为国死节。可是,窥视他的满人从他在牢房中掸扫衣上尘、坐立不安的举动中,认定他不能守其初衷。果然,劝降之下,生性有“洁癖”的洪大人最终没能做成“忠臣”。其实,有无洁癖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心里是否有“洁癖”,是否存有那股冲天而上的“正气”,所以,同样是朝廷重臣,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有过奢华放纵的青年时代,“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生死之际,人格高下立见分晓。文天祥与洪承畴,只是一念之差!
  由于急需治国人才,忽必烈遍访大臣,多数汉人降臣仍推荐文天祥。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微妙,似乎文天祥也降了,这些民族败类从心理上能感觉自己好过些。中国文人,只有脑袋留在脖子上,就不能不思考“身后事”的问题。
  于是,忽必烈派那位先前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去牢狱,劝告文天祥能到新朝为官。文天祥表示:“国亡之后,我只欠一死。倘若新朝存宽容之心,使我能以道士身份返归家乡,我当可以考虑。如此,他日也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得备顾问。如果我现在做元朝的官,平生德业,皆一丝无存,新朝又怎能容下我这种反复之人!”文天祥此时,其实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但在形式上,他坚持原则,绝意不搞假降真叛那一套。
  王积翁倒相信了文天祥一席话,朝会上,他联合十名宋朝降官上奏,请忽必烈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并允许他为道士。汉奸留梦炎智商很高,十分忌讳文天祥被释。他闻奏连忙出班,奏称:“文天祥得释,必定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置吾十人于何地!”
  忽必烈深觉有理,便暂时压下释放文天祥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想依此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敏珠尔丹)坚执不可,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
   有归降元朝的宋人陈贯道,把苏东坡诗中好多有“如寄”二字的诗句摘录成章,汇总送给文天祥看,以示“人生如寄”,想劝文丞相明了道家的哲学内涵:人生在世,如逆旅孤客,寄宿于世间,应该要“放达“一些,也就是说,此人暗地规劝文天祥想开些,在新朝“服务”算了。为此,文丞相濡墨挥笔,写下《浩浩歌》一首,表明其舍生取义的心志。他在诗中并未直言规降者的无耻,反而从容不迫,用庄老的达生观念坚定自己不可逆转的殉国志向: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春秋去来传鸿燕,朝暮出没奔羲娥。青丝冉冉上霜雪,百年欻若弹指过。封侯未必胜瓜圃,青门老子聊婆娑。江湖流浪何不可,亦曾力士为脱靴。清风明月不用买,何处不是安乐窝。鹤胫岂长凫岂短,夔足非少蚿非多。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不能高飞与远举,天荒地老悬网罗。到头北邙一抙王,万事碌碌空奔波。金张许史久寂寞,古来贤圣闻丘轲。乃知世间为长物,惟有真我难灭磨。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春梦婆,春梦婆,拍手笑呵呵。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
  
  公元1282年底,有闽僧上言忽必烈,说是“土星扰帝座”。元朝诸帝皆是大迷信之人,正惊疑间,又有人报称大都以南的中山一带有人造反,自称是宋朝皇帝,拥众千人,声称要进攻大都来劫“文丞相”。此前不久,为忽必烈敛财的权臣阿合马刚刚被汉人王著等人所杀,元廷内部诸派斗争激烈。在此情况下,为防止宋朝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被俘的宋恭帝及宗室人员皆迁于更北的上都。然后,他招文天祥入宫,亲自做最后的劝降。
  望着殿下面容清癯、一身囚服褴褛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文天祥说:“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我文天祥为宋朝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我一死,足矣!”文天祥朗言。忽必烈叹息,仍旧不忍心不令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朝廷之上的蒙、汉各色官员皆纷纷上奏,“力赞从其(文天祥)请”。思虑再三,忽必烈终于同意。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从容就义。临刑前,由于多年被囚禁于斗室,文天祥已经丧失方向感。于是,他问观刑之人南方故国方向何在。得到指示后,他南向再拜,礼毕,他又索笔为诗一首:“昔年单舸走淮扬,万死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写毕,他对执刀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伏首受刑。时年四十七。
  大都观刑百姓上万,皆感动流泪。死后,刽子手发现文天祥衣带里留有一首绝命书:
  死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以他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为大宋王朝划上了一个最完美的惊叹号!
泥足的巨人
  
  --忽必烈的“政治遗产”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振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久,历古所无”。
  上述“豪言壮语”,是元世祖忽必烈《建国号诏》中的一段,经汉儒文笔铺陈,意绪淋漓,气势恢宏。不似元朝之前或之后的王朝,他们的开国君主所颁布的“建国诏”虽然都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基本都是以中原为中心,囿于亚洲东部一隅。赫赫元朝,最盛时“领土”面积达三千万平方公里之巨,其势力范围东抵太平洋西岸以及朝鲜半岛,西至多瑙河河畔,南至印度洋,北达北冰洋涵括今天的几乎整个俄罗斯,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帝国。“黄金家族”的王子们,统治着大大小小无数的王国,“长生天”的福祉,瞬间使蒙古民族达至了他们荣耀的巅峰。
  铁木真成为“成吉思汗”后,攻西夏、伐金国的同时,于1219年夏天亲自统领了蒙古人的“第一次西征”,兵分四路,第一路由大汗自己与幼子拖雷率领,直捣花剌子模中心城市不花剌和麻撒儿干;第二路由长子术赤带领,突往毡的和洋吉干;第三路由二儿子察合台和三子窝阔台统掌,围攻讹营剌;第四路由大将阿剌黑带军,直扑忽毡别克纳忒。蒙古军一路势如破竹,杀人无算,各个击破,终于灭亡了花剌子模,使得其国王最后象耗子一样卑微地死于里海中一个孤岛上。三年多时间,花剌子模王国几乎所有境土(包括今天的乌兹别克、塔吉克、阿富汗、土库曼、巴基斯坦、以及伊朗、伊拉克、印度等部分地区),皆飘扬着成吉思汗的旗帜。1222年,成吉思汗自己率军东归,他的两名得力战将哲别和速不台率三万多兵士,继续往西北方向杀进,一路打败诸族部队,翻过高加索山脉,直扑俄罗斯大地。先前各怀鬼胎的基辅大公、莫斯科大公等人慌忙以“血比水浓”为号召,组成八万多人的“联军”,试图阻拦这支从天而至的风暴“黄”流。其结果,蒙军以少胜多,凭借他们灵活机动的“曼古歹”战术和独有的大型混合弓,杀得八万“联军”人仰马翻,“三王七十侯”,一日之内皆被斩掉脑袋,悬挂于蒙古士兵的马鞍之上成为“战利品”。杀戮抢劫之后,这只蒙军沿里海北岸返程,踏上归乡的征程。此次西征后的“分肥”结果,促成了日后蒙古“四大汗国”的诞生:成吉思汗自己统治如今的伊朗、阿富汗大部分地区;其长子术赤获得原花剌子模中心地区,即今天的乌孜别克中西部,由此奠基了日后的钦察汗国(金帐汗国);二儿子察合占据有今日的伊梨周围地区,即日后的察合台汗国;三儿子窝阔台得到了塔儿巴哈台(新疆塔城)周围地区,即日后的窝阔台汗国。
  窝阔台继位大汗后,在加紧灭亡金朝的同时,继续向波斯一带发动进攻,并在1236年发动了蒙古第二次西征,准备踏平伏尔加河以西地区任何反抗势力。拔都率领的蒙古士兵嗷嗷狂叫着,在漫天的鲜血中,莫斯科、基辅、匈牙利、奥地利等地的“大公”们的家族又遭受了一次“血劫”。幸亏醇酒美人要了窝阔台大汗的性命,蒙古大军才结束了这次耀武扬威的第二次西征。
  蒙古人两次西征的影响力极为深远。暂时不讲日后以中原地区为主要统治区的元帝国,仅仅金帐汗国就存在了约近三百年,蒙哥汗的弟弟旭烈兀建立的伊儿汗国在波斯统治了一个多世纪,察合台汗国也延续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
  
  蒙古汗位,自铁木真于宋理宗宝庆三年(公元1227年)八月暴死于六盘山后,暂时由其第四子拖雷“监国”(代理大汗)。铁木真共六个儿子,分别是长子术赤(早死),二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四子拖雷,五子兀鲁赤,六子阔列坚。拖了两年,窝阔台才继承蒙古汗位。窝阔台得立,主要归功于大臣耶律楚材,正是他力劝“监国”拖雷“以(铁木真)遗诏召诸王毕至”,在和林奉窝阔台为大汗。“时庶事草创,礼仪简率,(耶律)楚材始定册立仪,俾皇族诸王尊长皆就班列以拜”。窝阔台在位十二年,1241年因饮酒过度而死,庙号“太宗”。
  窝阔台死前,本想立自己四儿子曲出的儿子失烈门为汗,但窝阔台的老婆乃马真不听耶律楚材劝谏,不遵遗诏,自已临朝称制。为此,被削去实权的耶律楚材没过几年就“以忧卒”。乃马真皇后称制掌权,宠信侫臣奥都剌合蛮,“专政用事,权倾中外”,老娘们儿竟然把盖有玉玺的空白制诏一大堆交予这个能敛财的床上相好,内容任他填,一时之间朝政大坏。
  1246年秋,在蒙古诸王推拥下,乃马真皇后(又号“六皇后”)不得不把自己与窝阔台所生的长子贵由立为大汗,但实际的朝权仍把持在乃马真氏之手。贵由才立一年多即病死(庙号定宗)。以后的三年,“议所立未决”,蒙古汗位竟然一直是空置,“其行事之详,简策失书,无从考也。”蒙古内部肯定是上下违悖,一片大乱。
  贵由的皇后斡兀立海迷失怀抱窝阔台第四子曲出的儿子失列门临朝听政,由于厌倦了“太后临朝”,“诸王、大臣多不服”。1251年,在大将兀良合台与宗室木哥等人的推立下,蒙古王公把拖雷的儿子蒙哥拥为大汗,并追封先前死去的拖雷为帝(庙号睿宗)。蒙哥汗很有魄力,他一方面培植自己势力,以其弟忽必烈总治漠南事宜,一方面诛杀不服诸王,连定宗皇后和失烈门之母也加以“厌禳”之罪赐死,清除后患。所以,率军猛攻南宋四川的蒙古大汗,正是这位“刚明雄毅”的蒙哥汗(庙号宪宗)。
  
  宋朝钓鱼城守将王坚力战,蒙军久攻不下。急火攻心,蒙哥汗亲自骑马督战,一块炮石从城头上发下,把这位身穿黄金甲的大汗送上西天。由此,也消除了蒙古人第三次大规模西征的可能性,使得他们向西扩张的狂热终于得到收敛。虽然那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块使得南宋又延长了二十年的国祚,也把蒙古汗位的继承者忽必烈的目光完全引向广袤的汉人大地。幸或不幸,天道冥冥。
  忽必烈回蒙地后,打败了亲弟弟阿里不哥与侄子昔里吉(蒙哥汗第四子),完全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后来,他又相继击败辽东的乃颜(成吉思汗幼子帖木格的玄孙)以及窝阔台的孙子海都(海都至成宗铁木耳时代,才最终被平灭),在表面上基本维持了自己对蒙古各部的至尊地位。
  1271年,在汉臣的鼓励下,忽必烈把蒙古国号改为“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相较前朝,秦汉“但从初起之地(而)名”,隋唐“仅即所封之爵邑(而)名”,“大元”这个国号确实大气磅礴,以北魏孝文帝改皇族拓拔氏为“元”氏又要高出一个层次。
  “大元”军也够厉害,元朝汉将张弘范在1279年终于把宋军聚歼,逼得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跳海,南宋灭亡。
  特别要指出的是,端掉金国和南宋的元将是汉人,军队也以汉人为主。成吉思汗攻灭诸国最盛时,手下蒙古军队也只有十来万。蒙古人西征东讨,冲杀奋战的多是被征服各族的“雇佣兵”。忽必烈获取汗位后,手下真正的蒙古族后将也只有六、七万人,其数十万大军,大部分以汉军为主。可以想见,蒙古人在成吉思汗归西时,整个民族的总人数不过一百万,兵士的数量仅仅占总人口十分之一左右。就靠这十来万人,蒙古铁骑横行天下,称霸欧亚,建立起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帝国,不得不让后人拍案称奇。
  
  经济危机下的煌煌帝国――敛财三贼臣:阿合马、卢世荣、桑哥
  
  泰极否来。南宋政权终得消灭,但支撑大元帝国骇人军事行动的财源日渐枯竭。在年近古稀的肥胖帝王忽必烈眼中,谁能为帝国搜刮更多的金钱,谁就是真正的“忠臣”。
  1279年,元朝大军把南宋送进坟墓的同时,它自身千疮百孔的财政问题,也更显突出。
  忽必烈当王子时代及治国早期,对儒生比较亲近。1242年,汉族和尚海云禅师携弟子刘秉忠至漠北。忽必烈召见二人,问:“佛法中,有安天下之法否?”海云禅师回答:“宜于天下大贤硕儒中,求问古今治乱兴亡之事。”忽必烈很高兴,遂留刘秉忠于身边为参谋。刘秉忠虽释门中人,却通《易经》、儒术、天文,至于地理、律历等等,无一不精。这样的人才,深为忽必烈所喜。同年,汉族儒士赵璧、王鹗等纷纷加入忽必烈幕府,为他宣讲《孝经》、《书经》等经书。特别是王鹗,乃被蒙古所灭金朝的末代状元,饱学硕儒,道德文章,皆有所观。青壮年时代的忽必烈很用功,常听王鹗授业至夜深,感慨说:“我虽未能即行汝言,安知异日不能行之耶!”可见,拳拳向儒之心,是忽必烈当时真实状态。1252年,从前仕金的汉族士大夫张德辉、元好问二人觐进忽必烈,奉请他为“儒教大宗师”,作为“黄金家族”的重要成员,忽必烈“悦而受之”。这一举动有两种意义:其一,蒙古贵族首次显现出对儒家思想的真诚想往;其二,儒士文人渴求蒙古贵族的政治保护。而后,姚枢、窦默、许衡等汉人儒士也入忽必烈藩邸,成为这位蒙古王爷手下得力的参谋顾问班子。1260年,忽必烈称帝于开平,汉族谋士,特别是刘秉忠,出力尤多。无论是典章、制度、开国国号、都城兴建、官制章服、朝仪礼制,均肇自这位亦儒亦释亦道的汉族文士。当然,开国之时在“庶务”方面出力最多的,还有日后因亲家李璮造反被处死的汉人儒士王文统,“凡民间差发、宣课盐铁等事,一委(王)文统裁处。”可见,无论是“上层建筑”还是“经济基础”,大元朝廷的儒家印记相当明显。
  为了使得以儒治国的政治方针得到贯彻和延续,忽必烈在培养接班人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七八岁开始,忽必烈的独生子真金即接受儒学教育。十岁时,汉族大儒王恂又被忽必烈派去教授真金的学业。王恂不仅向真金灌输儒家传统经书,也向他宣讲“善恶得失”和亡辽亡金的历史教训等“深切世用”的“案例”。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是人生最重要的教育,这养成了日后皇太子真金纯粹的儒家理念,使他成为大元朝廷“儒臣”派的当然代表。忽必烈出于切实考虑,对于蒙古贵族后裔的儒家教育也狠抓不放松。1265年,蒙古贵族安童(木华黎四世孙)得任中书右丞相,忽必烈便派大儒许衡为安童之师,由此,安童日后也成为“儒臣”派的中坚分子。所以说,大元朝廷中的儒臣派,不仅仅是亡辽亡金亡宋的汉族知识分子,还包括真金这样的“储君”以及安童等蒙古勋贵。
  忽必烈对儒臣特别是汉人臣士的信任危机,随着1262年山东李璮之乱的爆发而点燃。与李璮有姻亲关系的王文统被杀后,不少儒臣也受到牵连。惊惶之下,汉人将领史天泽也被迫交出兵权。由此,忽必烈心中对汉人、儒士的不信任感日益加剧。同时,由于灭宋战争以及对付西北蒙古宗室王爷的挑衅,忽必烈的银库日益枯竭。打仗要花钱,平乱要花钱,拉拢蒙古贵族血亲所支出的大笔赏赐也要花钱,因此,“财臣”日渐任用,阿合马等色目人因能够为忽必烈敛财,日渐得到宠遇,这些人也成为忽必烈平衡朝臣活动权力的有力砝码。特别是随着南宋的灭亡,大元已无任何真正有力的敌对势力,儒士不再具有昔日的重要性,黄金白银,成为忽必烈最大的心头渴恋。所以,阿合马、卢世荣、桑哥三个敛财高手,陆续成为忽必烈的宠臣,为害二十余年,搜刮财赋,横征暴敛,搞得天下骚然。
  其实,忽必烈本人,早期十分憎恶贪焚暴敛之徒,并因反对其兄皇“宪宗”蒙哥汗手下左丞相阿兰答儿的“钩考钱谷”而引祸上身。
  自成吉思汗起,蒙古王公对中原汉地没有什么远大的政治远见,只知抢掠烧杀。窝阔台汗上台后,幸亏有耶律楚材上谏以收取赋税方法代替杀掠和抢夺,中原汉地人民才有幸稍得休息。1239年开始,回回巨商奥都拉合蛮买断了中原汉地的课税权,实际上破坏了耶律楚材那种较为温和的搜刮方式。而后,花剌子模大商人牙剌瓦赤和奥都拉合蛮轮流上场,主管中原财赋及庶务,对当地人民进行敲骨吸髓式的剥削。贵由汗死后,蒙古内部乱成一团,贵族阶层更是混水摸鱼,你捞一笔我抢一笔,对中原汉地征求财货不绝。蒙古王公对汉族士大夫不信任也不熟悉,他们只喜欢大笔大笔奉上珍稀宝物的色目商人们,依靠他们充当“经纪人”,任凭这些人到中原搜刮,只要商人能向他们交上“份儿钱”,别的一概不管。蒙哥汗继位后,在中原汉地大肆推行“包银”制度,向中原汉人按户收取“人头费”包银。在官府催逼下,汉族人民畏于杀戮,只得向色目商人借高利贷“斡脱钱”。这种利滚利的高利贷真正宰人,一碇银子,十年内可向上滚积成一千零二十四碇。家破人亡仍旧交还不起银子,大量汉人只能选择逃亡一路,田亩荒废,良家失散,四处流离。幸亏忽必烈是蒙哥汗的亲弟,他在汉人儒士建议下,得到关中、河南等中原汉地作为封地,开府求治,使广大地区得以有效治理。1254年,忽必烈又在桓州以东、滦水以北的龙冈兴建开平新城,雄心勃勃地准备放手经营中原。
  树大招风。蒙古贵族以及色目商人这些“既得利益者”,眼红忽必烈手中的财权,纷纷在蒙哥汗面前说他的坏话,指他有不臣之念,并诬称忽必烈王府手下人“多擅权为奸利事”。蒙哥汗震怒,在削弱忽必烈兵权的同时,派出亲信阿兰答儿等人到陕西、河南“钩考钱谷”展开“清污”运动,想验明忽必烈是否有罪。这群人如狼似虎,大兴案狱,严刑逼供,当地官员被拷打致死的就有数十名之多。汹汹逞威之外,他们还随意向当地官吏敲诈勒索,得不到钱就把人关进监狱弄死。
  为了在中土树立更高的威望,一直居于漠北的蒙哥汗亲征南宋,一方面想彰显他的无上威权,一方面欲图想以破亡南宋的胜利重新树立他本人在中原以及江南的影响力。已经丧失军权的忽必烈幸亏有汉人儒士替他出主意,送妻女至兄皇处为人质以示自己无“异图”。毕竟手足情深,二人会面后,误会暂时消除,蒙哥汗也下令停止对中原一带钱谷财赋的“钩考”。
  1258年,进攻南宋的塔察儿一部蒙军遭挫,蒙哥汗命令忽必烈重新率军征宋。转年夏天,亲征四川的蒙哥汗在钓鱼城下被一块炮石击死。他不仅没有能灭亡南宋,自己倒死在了酷热潮湿的蜀地。喜大于忧,忽必烈终于得喘一口大气,纵马飞奔,飞也似回到草原,去与弟弟阿里不哥争夺大汗之位。
  中国的古代政治,向来是屁股决定脑袋。位置一变,思维也随之产生变化。忽必烈坐上大汗宝位,随着国土的扩大和战争的继续,昔日对于横征暴敛的反感,逐渐为对黄金白银的喜爱所取代。泱泱大元朝,真是太需要钱财了
五百美女的“主人”――阿合马
  
  阿合马,“回回人也,不知其所由进”,《元史》中对他早年资料不详。从中亚、西亚的史籍研究中发现,此人是花剌子模国费纳客忒人(今塔什干),青年时代依附忽必烈皇后察必的父亲,得以成为皇后斡耳朵下属侍臣。忽必烈中统三年(公元1262年),阿合马开始得到重用,“领中书左右部,兼诸路转运使”,掌管财赋之务。忽必烈以“龙兴之地”开平为上都,任阿合马“同知开平府事,领左右部如故”。
  进入忽必烈视野后,阿合马很有一番作为,“兴煽铁冶,岁输铁一百三万七千斤,就铸农器二十万事,易栗输官者凡四万石。”由于敛财收赋干得好,至元元年(公元1264年),忽必烈超拜阿合马为中书平章事。又过两年,忽必烈下旨任阿合马以中书平章政事兼领使职,全国财权皆集于他一人之手。
  官升得快,阿合马主意也越来越多,他以屎中捡豆的认真劲儿,一会儿上奏改铸金银,一会出主意禁止太原当地人煮盐贩卖得利,苍蝇脸上剥肉,蝴蝶翅上刮粉,很得忽必烈欢心,又以他为“平章尚书省事”。
  阿合马并非是一般巧言令色的佞臣,他为人“多智巧言,以功利成效自负,众人咸称其能。”此外,阿合马有口辩,常在廷议时与丞相安童等人争论时占尽上风,口舌如簧,滔滔不绝,忽必烈“由是奇其才,授以政柄,言无不从”。阿合马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并向忽必烈表示:“事无大小,皆委之臣,所用之人,臣得自择”,忽必烈允诺。这样一来,阿合马把人事大权又抓于已手。
至元九年,元廷并尚书省入中书省,阿合马又被任为中书平章政事。忽必烈1260年设的中书省是当时元朝中央最高的行政机关,中书令由皇太子真金担任,但只是名誉头衔,而左、右丞相之位又常空缺,平章政事实际上就是真正的中书省主管,类似今天的国务总理和首相。元朝的尚书省原先的名字是“国使使司”,类似今天的财政部,忽必烈曾把“中书六部”改为“尚书六部”,正是想突出“财臣”的重要性。阿合马倒是挺“举贤不避亲”,转年,就把儿子忽辛任命为大都路总管兼大兴府尹。
  由于行事太过擅权,右丞相安童多次向忽必烈进言,皆无效用。阿合马瞪鼻子上脸,又派枢密院的心腹上奏皇帝要以忽辛任“同佥枢密院事”,想让他兼任“国防部长”。枢密院的最高官员是“枢密使”,也是真金太子挂名,所以,如果忽辛得任“同佥枢密院事”,等于阿合马让儿子掌握了元朝的军权,那样一来,忽必烈、真金父子的“家天下”,就会成为阿合马、忽辛父子的“家天下”了。
  忽必烈这次没有同意,他把任命予以驳回,因为老皇帝深知阿合马的草包儿子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说:“忽辛连贾胡作生意的事情都不清楚,怎能负责机要大事!”(原文是“彼贾胡事犹不知,况可责以机务耶!”不少研究者望文生义或不看原文,以为忽必烈说忽辛是个“贾胡”,纵使“彼贾胡”断句,后面也连不上说不通)。
  此后,阿合马有所收敛。随着江南收为元朝所有,阿合马为忽必烈出主意,在南宋旧境行盐钞之法,禁止官员私自买卖药材。为了最大限度征利,他又帮忽必烈设置诸路转运司,征利颇丰。高兴之余,每遇财政问题,忽必烈都会说:“此财务事,其与阿合马议之。”至元十五年,忽必烈对人感慨到:“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兼此三者,乃为称职。阿里海涯、麦术丁等,亦未可为相。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可见,当时在元世祖心中,阿合马名列群臣中的第一。
  大权独揽之下,阿合马“益肆贪横,援引奸党郝桢、耿仁,骤升同烈,阴谋交通……内通货贿,外示威刑,廷中相视,无敢论列。”得知江淮行省平章阿里伯和右丞燕贴木儿不买自己帐,阿合马便奏称这二人擅支钱粮,很快以贪黩罪杀掉二人。
  元朝的“行中书省”简称“行省”,最早是中统年间忽必烈为了方便统治而设立的10个临时机构,当时叫“宣抚司”。行省架构是中书省的“具体而徵”,正是中书省向全国的权力延伸,下辖路、府、州、县,近乎封建,权力很大。现在的“省”,其时正是由当年忽必烈的“行中书省”转变而来。
  元廷宿卫中级军校秦长卿深知阿合马奸谋,“慨然上书发其奸”,被阿合马立即下令逮捕入狱,酷刑折磨而死。秦长卿上告信中有两句写得特别好:“现其禁绝异议,杜塞忠言,其情似秦赵高;私蓄逾公家资,凯觎非望,其事似汉董卓”。
  纵观阿合马搜刮手段和内容,无外乎以下几点:其一,滥发交钞。忽必烈继位后,所颁定的中统交钞是以丝为本,交钞二两合银一两(银五十两为一锭)。1261年底,发行中统元宝钞,分为十等,以钱为准,一千文钱(一贯)相当于一两交钞。南宋灭亡后,元朝用中统钞倒换南宋的会子、交子,使币制达成统一。1273年以前,中统钞发行量相当有节制,每年不过十万锭。阿合马大权在握后,为了敛财,滥发钞币,自1276年开始,中统钞的币量每年都是大几十万锭,最高达一百九十万锭,如此,势必造成“物重钞轻”,最终使得“公私俱弊”,使元朝经济产生了严重的混乱。其二,阿合马大兴“理算”(又称“打勘”、“拘刷”),以检查清理政府财政收入为名实现敛财目的。其实,反贪反贪,越反越贪;理算理算,越理越乱。理算之法使得元朝各级官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终吃大亏的还是基层官员和平民百姓。其三,阿合马大搞官卖垄断,对银、铁、盐等实行垄断权,又命官府括民铸造农器,使得农器品质相当粗劣又价格昂贵。同时,他巧立名目,增加各种税目,任意提高税金,甚至连死人也要收丧葬税,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无后来者。
  阿合马致怨满天下,竭力排毁汉法以及儒士,使得儒臣与太子真金对他恨之入骨。但是,只要老皇帝忽必烈在位一天,真金太子不敢拿他怎样,最多是“恶其奸恶,未尝少假颜色”。有逸史讲真金太子曾在朝上当面殴打阿合马,似乎不是情实。真金自幼受儒家教育,温良恭俭让,不可能在父皇面前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对于阿合马被杀的过程,《元史 奸臣传》中这样写:
  十九年三月,世祖(忽必烈)在上都,皇太子(真金)从。有益都千户王著者,素志疾恶,因人心愤怨,密铸大铜锤,自誓愿击阿合马首。会妖僧高和尚,以秘术行军中。无验而归,诈称死,杀其徒,以尸欺众,逃去,人亦莫知。(王)著乃与合谋,以戊寅日,诈称皇太子还都作佛事,结八十余人,夜入京城。旦遣二僧诣中书省,令市斋物,省中疑而讯之,不伏。及午,(王)著又遣崔总管矫传令旨,俾枢密副使张易发兵若干,以是夜会东宫前。(张)易莫察其伪,即令指挥使颜义领兵俱往。(王)著自驰见阿合马,诡言太子将至,令省官悉候于宫前。阿合马遣右司郎中脱欢察兒等数骑出关,北行十余里,遇其众,伪太子者(王著徒众)责以无礼,尽杀之,夺其马,南入健德门。夜二鼓,莫敢何问,至东宫前,其徒皆下马,独伪太子者立马指挥,呼省官至前,责阿合马数语,(王)著即牵去,以所袖铜锤碎其脑,立毙。继呼左丞郝祯至,杀之。囚右丞张惠。枢密院、御史台、留守司官皆遥望,莫测其故。尚书张九思自宫中大呼,以为诈,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遂持梃前,击立马者坠地,弓矢乱发,众奔溃,多就禽。高和尚等逃去,(王)著挺身请囚。
  《元史》的《裕宗传》中也记载:“盗(指王著一伙人)知阿合马所畏惮者,独太子尔,因为伪太子,夜入京城,召而杀之”。种种记载,都讲真金太子与阿合马被杀案无牵涉。但是,“元之旧史,往往详于记善,略于惩恶,是盖当时史臣有所忌讳而不敢直书之尔”。其实,杀阿合马的真正幕后指挥者,肯定是真金太子及其汉人高级幕僚,否则,张易那么一个枢密副使级的高官不会参加此事(虽然《元史》称其是被“矫旨”所骗);王著一个千户,也没那么大能耐熟门熟路计划周详地杀掉当朝宰相。
  真金太子之所以下决心杀阿合马,也与这位权臣先前诬杀御史中丞汉人崔斌有关。崔御史曾上章弹劾阿合马,阿合马很恼怒,便公报私仇,把崔斌排挤出中央后,仍然捕风捉影寻个罪名置崔御史于死地,使得太子及其手下儒臣派忍无可忍。所以,王著等人挺身而出,杀阿合马事成或不成,均不会真正把真金牵入案中。
  大都乱起,中丞也先帖木儿跳上匹马,“驰奏世祖”。当时忽必烈正驻跸于察察脑儿,距上都不远。听闻自己手下“财神”宠臣阿合马被杀,“闻之震怒”,即日回到上都宫城,下令枢密副使孛罗等人率兵飞奔大都,“讨为乱者”。
  阿合马已死,王著被擒,剩下的高和尚等人本来就是棋子,很快就被悉数擒获。此时,忽必烈并没有意识到阿合马之死是真金太子及其汉人幕僚策划,还令太子名义上主持会审王著案件。当然,太子本人不办案,实际的主审官是孛罗。
  孛罗不傻,自然不会跟“储君”真金过不去,加上他自己也憎恶阿合马的跋扈,心中对这位回回人的死亡,只有暗喜而已。
  案件迅速得以审结,“诛王著、高和尚于市,皆醢之,并杀张易。”“醢之”,即把尸体剁成肉酱,此诏肯定是忽必烈亲自指示,可见当时他对宠臣被杀一事的悲愤。而且,张易是否主动有预谋参加杀阿合马行动,并无确凿实据,杀掉如此高级别官员,实是老皇帝震怒下的诏令。
  王著临刑大呼:“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死矣!异日必有为我书其事者!”要仁得仁,可见王义士事前早已做好舍生取义的心理准备。王著被杀时,还不到三十岁。
  阿合马死,忽必烈“犹不深知其奸”,估计只是知道这位宠臣贪污多,念其旧功,下令中书省不要深究他的家人。待孛罗面见汇报工作,忽必烈询问案件详情。孛罗对王著、高和尚等人之事简略带过,倒大谈起审案间“讯得”的阿合马罪状情实。所谓“墙倒众人推”,阿合马已死,孛罗在推审中又深刻感觉到太子真金的倾向性,自然把阿合马多年来的所为“实话实说”。这可不得了,听完整件事情后,忽必烈激恼无比,拍案大怒:“王著杀掉他,干得好啊!”
  于是,忽必烈下诏严审阿合马案,一定要把阿合马党人都从朝中清出。
  抄家之后,金山银山不说,阿合马家里有小妻五十人,侍妾四百多人。四、五百美女,日御一人,这位西域回回一年也轮不过来。出身花剌子模的阿合马吃羊肉长大,荷尔蒙水平高,性欲浓,加之印度、波斯等地的动植物春药,使得他权力欲以外又添勃勃的性欲。其实,权臣家中的金银美女不会招致忽必烈恼恨,阿合马最主要的罪状如下:
  其一,阿合马爱妾有一人名叫引住,家里私藏两张鞣制过的人皮,全须全尾,“两耳俱存”,审问半天,也不知受害者是谁,引住招供说:“诅咒时,置神座其上,应验甚速。”其二,一位陈姓画师为阿合马画两幅帛画,“画甲骑数重,围守一幄殿,兵皆张弦挺刃内向,如击剌之为者。”其三,有位名叫曹震圭的人为阿合马“推算”过生辰,妄言休咎。其四,算卦人王台判为巴结阿合马,妄引图谶,称其有九五吉相。
  忽必烈作为笃信密宗和萨满教的蒙古人,最相信“怪力乱神”之神,认定阿合马有诅咒自己早死之事。于是,在下令把四个人剥皮以外,又下诏捕诛阿合马在朝中位列大官的子侄,没收全部财产。这还不解恨,忽必烈命人把阿合马尸体从坟墓中挖出,在通玄门外戮尸,然后纵放皇家猎狗群扑而上,把阿合马尸身吃得一块不剩。“百官士庶,聚观称快。”
  此次交手,真金太子派获得胜利,“沙汰省部官阿合马党七百十四人,已革者百三十三人,余五百八十一人,并黜之”,“置黑薄以籍阿合马党人之名”。由此,阿合马家族不仅灰飞烟灭,其党羽也皆上了“黑名单”,大有永世不得翻身之势。
  飘飘然之余,真金太子及其幕僚忽视了一个事实:阿合马擅取敛财近二十年,没有忽必烈背后撑腰,他可能这样为所欲为吗。行事太过,老皇帝能不产生想法吗?
肆无忌惮的短命鬼:卢世荣
  
  卢世荣是出生于大名府的汉人。阿合马掌权时,卢世荣行贿得官,为江西榷茶运使。贪污了几年,被人告发丢官。
  阿合马被杀后,元朝大臣“讳言财利事”,朝廷收入大减,使得忽必烈日感不悦。畏兀儿人桑哥时任总制院使,就向忽必烈推荐卢世荣,说此人“能救钞法,增课额,上可裕国,下不损民。”
  忽必烈亲自招见卢世荣,“奏对称旨”。老皇帝不放心,让卢世荣与右丞相和礼霍孙当朝廷辩,“论所为之事。”卢世荣乃阿合马爪牙,巧言能辩,又精熟蒙古语,在辩论中滔滔不绝,说得和礼霍孙及右丞麦术丁等人理亏辞穷。老皇帝看在眼中,喜在心里,立命他为尚书右丞,并罢去和礼霍孙的右丞相职位,起用先前被阿合马排挤出朝的安童为右丞相。安童抨定西北诸王之乱时,因蒙古贵族内哄被当作俘囚送往叛王海都处,此时被放还不久。
  安童回朝后,虽然他属于真金太子的儒臣派,也感受到老皇帝对钱财的渴恋,于是他“配合”卢世荣一起进行经济改革,整治钞法,禁止私下贸易,并对金银重新定价。
  说句实话,卢世荣所采取的措施,起初非常有利于民,诸如减免江南农民的租课,给内外官吏适当加俸,收赎江南失业贫困人民因贫困而卖出的妻儿,免除民间包银三年,等等。不久,针对钞法虚弊,卢世荣又提出要仿习汉唐两朝,在天下括铜铸至元铜钱,并在国内推行新的绫券,与纸钞同步使用。看到卢世荣献上的崭新绫券样币,忽必烈大喜,马上说,“便益之事,当速行之。”
  见忽必烈如此支持自己的“改革”,卢世荣胆量倍增,脑子天天转得滑快,不久又上奏新的经济改革方案:
  
  “于泉、杭二州立市舶都转运司,造船给本,令人商贩,官有其利七,商有其三。禁私泛海者,拘其先所蓄宝货,官买之;匿者,许告,没其财,半给告者。今国家虽有常平仓,实无所畜。臣将不费一钱,但尽禁权势所擅产铁之所,官立炉鼓铸为器鬻之,以所得利合常平盐课,籴粟积于仓,待贵时粜之,必能使物价恆贱,而获厚利。国家虽立平准,然无晓规运者,以致钞法虚弊,诸物踊贵。宜令各路立平准周急库,轻其月息,以贷贫民,如此,则贷者众,而本且不失。又,随朝官吏增俸,州郡未及,可于各都立市易司,领诸牙侩人,计商人物货,四十分取一,以十为率,四给牙侩(经纪人),六为官吏俸。国家以兵得天下,不藉粮馈,惟资羊马,宜于上都、隆兴等路,以官钱买币帛易羊马于北方,选蒙古人牧之,收其皮毛筋角酥酪等物,十分为率,官取其八,二与牧者。马以备军兴,羊以充赐予。”
  忽必烈闻奏,连连点头称善,尤其卢世荣所奏出官钱买马让蒙古人蓄养而后政府收利一事更是赞赏有加,“此事亦善,太祖时欲行之而不果,朕当思之。”
  听皇帝如此说,卢世荣喜出望外,忙叩头言道:“为臣行事,多遭人嫉恨,日后必有上言说臣坏话的人,为臣十分害怕,请陛下做主。”
  忽必烈闻言,忙为卢世荣打气:“你别害怕朕对你有什么不利,还是小心爱卿你自己的饮食起居吧。善跑猎犬,狐狸肯定不喜欢,主人又怎能不喜欢!爱卿所行之事,皆出自朕意。现朕为你增加从人侍卫,爱卿可小心自卫门户。”不仅言语上支持,忽必烈还亲自下旨安童给卢世荣增派侍从,可见这位财臣当时在忽必烈心目中的地位。
  卢世荣为了增加自己在朝廷中的力量,奏升六部为二品官衔。而后,忽必烈又依从卢世荣所奏,罢停行台,并改按察司为提刑转运司,兼任钱谷财赋之事。不久,卢世荣又设立“规措所”新机构,选取的官吏皆是些“善贾”的买卖人。忽必烈阅奏,不清楚“规措所”这个新增的秩五品机构是干什么的,卢世荣忙解释说此所用以“规画钱谷”。老皇帝立刻批准成立。
  得寸进尺之余,卢世荣又上奏:“天下能理财者,从前皆奔走于阿合马门下,现在他们都被划入黑簿中,怎能因一人之故而尽废其才。为臣我想从中择选一些有用之人,又怕有人说我是任用罪人。”
  忽必烈觉得卢世荣言之有理,表示“可用者用之”。
  于是,昔日与卢世荣同甘共肥的一帮阿合马死党,纷纷得到重新的擢用。
  卢世荣的理财改革,真正实施之后,好多事情根本行不通。皇太子真金就明白表示反对,“财非天降,安得岁取赢乎!恐生民膏血,竭于此也。岂惟害民,(卢世荣)实国之大蠹”。
  从前推荐卢世荣的桑哥,听闻真金太子如此说,也急忙中止了与老卢的密切联系。
  忽必烈对卢世荣百依百从,“你办事,我放心”,于是老皇帝又去上都巡游。元朝在忽必烈时代实行两都体制,一般来讲,每年三月份至九月份,忽必烈住在上都(开平),其余时间,则居于大都处理公务。这种体制,取源于辽朝皇帝的五都“纳钵”(捺钵)。由于同为游牧民族,蒙古人把契丹人的这种四季纳钵制加以引用,只不过是由“五都”改为“两都”。满清帝王在承德修建避暑山庄,也类似这种“两都制”。
  “(卢)世荣居中书(省)才数日,恃委任之专,肆无忌惮,视丞相犹虚位也。”大臣有人与卢世荣意见稍不合,即被诬“废格诏旨”,旋即被杀。如此一来,“朝中凛凛”,丞相安童等人见卢世荣作为一个汉人,如此擅权越职,非常不满。而且,“经济改革”实施数日,安童等人发现根本不起效应,怕日后对自己有所拖累,就派御史上章弹劾卢世荣,罪状大抵如下:
  “(卢世荣)苛刻诛求,为国敛怨,将见民间凋耗,天下空虚。考其所行与所言者,已不相副:始言能令钞法如旧,弊今愈甚;始言能令百物自贱,今百物愈贵;始言课程增至三百万锭,不取于民,今迫胁诸路,勒令如数虚认而已;始言令民快乐,今所为无非扰民之事。若不早为更张,待其自败,正犹蠹虽除而木已病矣”
  忽必烈在上都接到御史大夫转呈的奏状,自然非常恼怒,即日派人带诏旨命右丞相安童召集官员大臣,研究对卢世荣的弹章。而后,又命人把卢世荣押上都审讯。
  经过审讯,卢世荣主要罪状如下:第一,不经丞相安童同意,私自支钞二十万锭;第二,擅升六部为二品;第三,未与枢密院商议,擅自征调行省一万二千人置济州;第四,擢用阿合马党人,害公扰民。
  不久,皇帝和众臣廷对时,已为犯人的卢世荣在忽必烈面前“一一款服”,其实,他这招儿装可怜也是想自揽责任为老皇帝“遮丑”,因为他罪名中的第二项和第四项都是忽必烈照准的。别说,这招儿起先还管用,忽必烈没有立即杀掉卢世荣,只是下命:把他收押收狱。
  由于得知真金太子深恨卢世荣,推荐老卢上台的桑哥也“钳口不敢言”,没有“挺身”而出搭救老卢。
  延至年底,忽必烈见敛财无方,愈想愈气,就问身边蒙古大臣对卢世荣的看法。大臣自然厌憎这位敛财损人的汉人,忙回禀说:“近日听新入中书省的汉官议论,他们说卢世荣已经认罪,件件罪名属实,却仍旧被养在监狱里,白白浪费粮食。”
  又老又胖的皇帝闻言很是上火,立刻下令把卢世荣押到闹市开斩,并派人把老卢一身上下百多斤肥肉割下,带到御苑去喂驯养的飞禽和水獭。
  阿合马便宜了狗肚子,卢世荣养肥了禽獭,二位“财神爷”的下场真可谓殊途同归。但阿合马荣华富贵十九年,卢世荣从上台到被处死才一年的时间。
  卢世荣被逮治,也触发了元廷中儒臣和财臣之间的更加尖锐的矛盾。相互斗争之下,真金皇太子反倒成为牺牲品。真金太子生母察必在1281年病死,忽必烈便于两年后立弘吉剌氏南必为皇后。由于年岁已高,忽必烈非重大事不见群臣,南必皇后频频现身。为此,江南行台监察御史曾经有人封章上奏:“帝(忽必烈)春秋高,宜禅位于皇太子,皇后(南必)不宜外预。”此种腐儒之见,在从前的汉族朝代尚可容忍,但对于蒙古帝王来讲,却是令人大恼火不可恕之事。
  阿合马党羽塔即古等人得悉此事后,认为有私可乘,便借理算为名突然封存御史台奏章,把此事上报给忽必烈。
  老皇帝一直耽心自己被架空,听说有人要自己禅位于太子真金之事后,怒火攻心,立刻派人前往御史台查阅奏章。眼见纸包不住火,御史大夫月律鲁只得急忙向丞相安童求救,于是二人入宫面见忽必烈请罪,把事情原委一一奏明,并指出塔即古本来就是阿合马的奸党,想搞出事端来陷害皇太子。经心腹大臣一番解劝,忽必烈怒火稍息。但是,皇太子真金因数日忧惧,身体抵抗力奇差,不久即染病而亡,年仅四十三岁。元成宗继位后,追谥真金太子(自己父亲)为文惠明孝皇帝,庙号裕宗。所以,元朝朝廷内儒臣派虽然取得暂时胜利,却丧失了他们的领军人物皇太子,损失不可谓不大。
自树“功德碑”的吐蕃人――桑哥
  
  桑哥,吐蕃人,其发迹之始,“能通诸国言语,故尝为西蕃译史”,是个有语言天赋的“高级翻译”。当然,在元朝仅仅是个“舌人”翻译是混不出名堂的,即使是会造抛石机的“高工”,攻城缺材料时也会被蒙古人扔入濠沟充当填充物。桑哥之所以能接近帝室,最主要原因在于他是蒙古国师胆巴的弟子。
  胆巴之名,现在几乎无人知晓,但在元朝时,他的大名仅次于八思巴。胆巴本人是“法王上师”萨班的高徒,中统年间(也可能是圣元年间)由帝师八思巴推荐,得以面见忽必烈,得到信任,奉诏居于五台山主持佛事。由于他名气大,常往来京城间,为蒙古王公们授法灌顶,加上他能以藏药治病什么的,很受器重。胆巴的相貌很特别,长有两颗大而长的暴牙,露于齿外。这种大眦牙,在当时蒙古人眼中都被视为“异像”。这哥们一张大脸虽然有些像鼹鼠,为人却很正直。
  至于桑哥,由于一直“狡黠豪横”,胆巴对这个徒弟日益生出反感,斥责并与之疏远。但是,桑哥“好言财利事”,正得忽必烈欢心,先把他升为“总制院使”,类似今天“宗教事务局”的主管,“兼治土蕃之事”,又有治理藏地的实权,地位越来越高。他入相后,向忽必烈进谗言,把胆巴国师外贬,一会把这位高僧贬往临洮,一会儿又把他流往潮州,很想在途中使胆巴劳累得疾而死。
  恶徒欺师,从此即可看出桑哥卑劣的人品。不过,胆巴命大,桑哥被诛后,终于有命还于大都。
  其实,阿合马、卢世荣被诛后,忽必烈也意识到儒臣的重要性,并任命程文海(字钜夫)为侍御史,行御史台事,派他到江南招募汉族名儒。
  台臣对奏,表示说程文海是“南人”,年纪又轻,“不可用”。忽必烈大怒,叱责道:“汝未用南人,何以知南人不可用!自今省、部、台、院,必参用南人。”以此,忽必烈也想平衡西藏色目“财臣”和汉人儒臣在朝中的政治势力。
  行诏江南时,忽必烈一改昔日蒙古文书,“特命以汉字书之”。
  程文海此次江南之行收获颇丰,为元朝网罗招致了叶李(曾在南宋上书指斥贾似道)、赵孟頫(宋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之后)等二十多位名儒,惟独南宋旧臣谢枋得坚守臣节,力辞不至。
  汉人儒臣虽得任用,儒户御役也得减免,但元朝兵戈繁兴,维护帝国如许大的摊子,没钱万万不行。于是,吐蕃人桑哥又被忽必烈当作新一位“财神爷”。
  公元1287年初(至元二十四年),在麦术丁建议下,忽必烈任桑哥和铁木儿为平章政事,重新立尚书省,“改行中书省为行尚书省,六部为尚书六部”,更定钞法,在朝境内颁行“至元宝钞”。
  桑哥这位吐蕃人翻脸不认人,上任后首先检核中书省帐目,查出中书省“亏欠钞四千七百七十锭”,时任尚书省平章的麦术丁自认倒霉,只得“自伏”,心中暗悔日前荐引桑哥当“理财”大臣。于是,桑哥雷厉风行,在省部及各地大行“钩考”,当众命从人殴打汉族大臣,杀了不少与已议不和的人立威。
  由于桑哥敛财有道,为元廷在半年多时间内增加了不少收入,汉人左丞吐李等人希旨,上奏忽必烈认为桑哥应该任“右丞相”。所以,同年十一月,元廷就诏任桑哥为“尚书右丞相兼总制院使,领功德使司事,进阶金紫光禄大夫”。桑哥乘机又擢升了好几个私人党羽。
  纵观桑哥的“经济改革”措施,其实与阿合马如出一辙。其一,“以理算为事”,设征理司这样的新部门,对江淮、四川等六个行省财赋进行理算,“钩考”地方仓库,大肆搜刮,“毫分缕析,入仓库者,无不破产,及当更代,人皆弃家而避之”,天下骚然。其二,更定钞法,发行“至元宝钞”新钞。新钞折中统旧钞一贯文折五贯文。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增加课税,盐引由三十贯增为一锭,茶引由五贯增至十贯,商税方面更是大幅增收,江南地区增至由先前十五万锭至二十五万锭,内地由五万锭增至二十万锭。“世祖(忽必烈)皆从之”。
  其实,桑哥“改革”重要内容之一的“钞法”,原意是想“新者(至元钞)无冗,旧者(中统钞)无废。”但岁赐和饷军等事皆以中统钞为准。百官会议时,桑哥等人提出“至元钞二百贯赃满者死”。众人惟惟之时,新入朝的赵孟頫年青气锐,高言道:“始造钞时,以银为本,虚实相权。今二十余年间,轻重相去至数十倍,故改中统(钞)为至元(钞);又二十年后,至元钞必复如中统(钞)。使民计钞(以钞额数量)抵法,疑于太重。古者以米,绢民生所须,谓之二实,银、钱与二物相权(相比较),谓之二虚;四者为直(值),虽升降有实,终不大相远也。以绢计赃,最为适中。况钞乃宋时所创,施于边郡,金人袭而用之,皆出于不得已,乃欲以此(钞额)断人死命,似未可也”。这位宋朝王孙以刑名说事,实际上是他已经指出了桑哥“钞法”的虚弊。
  大臣中有人为巴结桑哥,又欺赵孟頫是新入朝的“南人”,厉声指斥说:“现在朝廷推行至元钞,所以犯法者以此钞来计赃论罪,你这么一个黄口孺子,怎敢有异议,难道是想阻碍至元钞的颁行吗?”
  赵孟頫气势仍盛,据理力争道:“法者,人命所系,议有重轻,则人不得其死。我此来乃奉诏参与议论,不敢不言其真。今中统钞虚,故改(为)至元钞,如谓至元钞终无虚时,岂有是理!您不与我相较财理,而空口陵蔑,可乎?”一席话,说得对方愧然而退。虽如此,蒙汉色目大臣皆知桑哥有忽必烈撑腰,基本没什么人出头对“新法”说不字。
  “桑哥即专政,凡铨调内外官,皆由于已,而宣其敕,尚由中书。桑哥以为言,世祖(忽必烈)乃命自今宣敕并付尚书省。由是以刑爵为货而贩之,咸走其门,入贵价以买所欲。贵价入,则当刑者脱,求爵者得。纲纪大坏,人心骇愕。”所以,桑哥专政后,“组织部”归于“财物部”,又兼“国务院”功能,桑哥把朝廷当成了市场,官位当成了商品,卖官鬻爵,肆无忌惮。
当婊子不忘立牌坊。为相两年后,他差使手下谄谀小人上“万民书”,要求元廷为桑哥“立石颂德”。忽必烈得知此事,对这个能为他敛财的“大狼狗”很支持,吩咐说:“民欲立则立之,仍以告桑哥,使其喜也。”为此,翰林院蒙汉高手奋笔疾书,详列桑哥功德,在中书省府院前坚立一巨石,上题“王公辅政之碑”,规模还不小,“楼覆其上而丹雘之”。“丹雘”本是指赤石脂一类的鲜红涂料,在此名词动用,是讲元廷在“桑哥辅政碑”的大石头外面又盖了色彩鲜艳的宏丽阁子,雕镂精细,,惟恐内外不知桑哥的“政绩”。
  折腾了四年,桑哥弄得天下怨起,人不敢言。最后,还是赵孟頫对忽必烈的高级侍卫彻里(奉御官,“怯萨”的一种)讲:“皇上论贾似道误国,常责留梦炎等宋朝大臣不能挺身而出。现今,桑哥之罪,有甚于贾似道!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辞其责!然我乃疏远之臣,言必不听。侍臣中,惟君为皇上所亲信,读书知义理,慷慨有大节。倘若您能不畏天威之怒。为百姓除此凶残之贼,真仁者之事,公必勉之!”
  有赵孟頫一番激励,趁忽必烈在柳林打猎心情好的机会,彻里纵言桑哥误国害民,“辞语激烈”。起初,忽必烈闻言即大怒,责斥彻里“诋毁大臣”,命令左右卫士猛搧彻里嘴巴,“血涌口鼻,委顿地上。”稍停,忽必烈又问彻里是否知罪,彻里“辩愈力”,朗声言道:“为臣我与桑哥无任何私怨,现不顾生死揭发他的罪状,实出于对国家的忠心。如果我害怕皇上震怒而不敢谏,奸臣何得而除,万民何得而息!”
  闻此言,忽必烈沉吟。随同忽必烈外出的蒙古贵族也里审班、也先帖儿等人见状,也一同跪下,劾责桑哥专权黩货等罪。
  忽必烈还是不大相信,急招出使在外的翰林学士承旨不忽木来问情实。不忽木在行宫营帐里见皇帝,痛心疾首地说:“桑哥壅蔽聪明,紊乱政事,有言者即诬以他罪杀之。今百姓失业,盗贼蜂起,召乱在旦夕。如不诛桑哥,恐此人将为陛下深忧!”在场的贺伯颜等人也力证桑哥奸邪,“久而言者益众。”见这么多蒙古贵族指斥桑哥,当然害怕危及元朝的统治,忽必烈就下决心把“财神爷”送入阎罗殿。于是,他下诏御史台及中书省辩论桑哥之罪,并命人毁弃“桑哥辅政碑”。
  怯萨,从职责看仅仅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诸王贵族身边皆有“怯萨”。与历朝历代不同,元朝皇帝的“怯萨”源由蒙古旧制,其组成人员皆是蒙古或色目的高官贵族子弟以及各地地方长官子弟。这些人,皆是蒙古帝王最信任的贴心人,他们负责皇帝的日常起居和宫廷内事务,基本把太监该干的活计都干了,这也是有元一代没有太多宦官乱政现象的最主要原因。怯萨不仅仅是充当皇帝禁卫军那么简单,他们常常出任地方高级官员,或口含天宪巡视地方,因此元朝才有“怯萨入仕”这个名词。当然,“怯萨”到了元朝后期,滥芋充数者不计其数,只要花钱就能买这个“身份”。忽必烈时代,怯萨可说是除亲王、嫔妃外最接近皇帝的人员,所以赵孟頫才激身为怯薛的彻里前去说服忽必烈。如果换了汉人官员在忽必烈面前讲正当红的桑哥坏话,估计会立时被砍掉脑袋。
  忽必烈不做靠山,桑哥肯定玩完。有司抄家,桑哥的家财竟然“半于大内”,皇帝首富,他第二。
  几个月后,元廷有诏斩这个吐蕃人于闹市。金山银山,地狱里也享受不到分毫。恼怒之下,忽必烈又派彻里到江南行省,把桑哥的妻党要束木以及忻都、王巨济等党羽押还大都,审问之后,均送闹市开切。
从沙漠到大海:元朝的越海攻击
  
  忽必烈继位后,于1274年、1281年两次东征日本,1282年进攻占城,1292年又出兵爪哇,同时,元军又试图征服流求(台湾)。所以,海上扩张,是忽必烈中后期的一个中心任务。这些进攻基本上都以失败告终。
  
  二次征倭 台风败事
  讲起元朝对日本的二次海上远征,不得不要叙述一下高丽。因为,两次征倭,都以高丽为重要的海军基地,合浦(今朝鲜釜山以西的马山浦)港口,成为蒙古海军杀向日本的出发点。所以,开讲海上征倭,首先要交待清楚元朝与高丽的关系。
  《元史》中的《高丽传》,大多是因袭前史:
  高丽本箕子所封之地,又扶余别种尝居之。其地东至新罗,南至百济,皆跨大海,西北度辽水接营州,而靺鞨在其北。其国都曰平壤城,即汉(朝)乐浪郡。水有出靺鞨之白山者,号鸭渌江,而平壤在其东南,因恃以为险。后辟地益广,并古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而为一。其主姓高氏,自初立国至唐乾封初而国亡。垂拱以来,子孙复封其地,后稍能自立。至五代时,代主其国迁都松岳者,姓王氏,名建。
  而且,应该交待的是,这个王建,虽以“高丽”为国名,其实他的血统应该是岛上土著“三韩”种,与昔日的高句丽王国皇族血脉根本不搭边,扯虎皮做大旗而已。不过,这老王家“高丽王”传承时间不短,自王建到王焘,二十七代,“历四百余年未始易姓”。蒙古人最早与高丽人接触,是“太祖十三年”,即公元1218年,蒙古元帅哈只吉追击逃入高丽江东城的造反契丹人。高丽人正愁打不过占了自己地方的契丹人,见有人来“帮忙”,乐得屁颠屁颠的,送粮送物助攻,很快就帮蒙军消灭了契丹人。眼见蒙古兵如狼似虎,高丽国王忙对蒙古使臣“迎拜设宴”,孙子一样装得十分恭敬。蒙古贵族恃势,不断派人催促高丽王“遣使入贡”。后来,见蒙古人索要的东西越来越多,高丽人思忖反正蒙古兵距离远,就派人把蒙古使臣杀死在半道,借口为盗所杀,连续七年断绝了与蒙古的关系。窝阔台继位后,1231年(元太宗三年)秋,派元帅撒礼塔出征高丽以报复杀使之罪,在高丽境内横冲直撞,杀人无算。加上有高丽人洪福源充当向导,蒙军如入无人之境。胆破之余,高丽王王皞忙求和,派其弟王侹为人质向蒙古称臣。蒙古军见好就收,临走在高丽地盘设七十二“达鲁花赤”监守,把高丽当成自己的地盘来管辖。转年,高丽上层见蒙军主力撤走,心生反复,竟然把蒙军留置的七十二个“达鲁花赤”蒙古大爷全部弄死,然后王室大搬家,窜逃至海岛避祸。撒礼塔不是吃素的,轻车熟路,率虎狼蒙军又至。不过,这位元帅此次来高丽运气不好,在外仁城下被流矢射死,蒙古不得不退军,高丽人终于敢喘出一口长气。
两年多以后,已经端掉金国的蒙军终于腾出手,蒙将源唐古率大军与洪福源一起杀向高丽。打了近五年时间,高丽人自知不是对手,高丽王王皞只能上表乞降,并送宗室到和林当质子,成为蒙古藩属。蒙古人把高丽当成仓库,缺什么就张口伸手来要,稍有迟缓就派兵来攻,“自(元)定宗二年至(元)宪宗八年,凡四命将征之,凡拔其城十有四”,杀人掠物,把高丽当成射猎场,每每满载而归。被逼无奈,王皞在蒙哥汗在位的末年只得交出自己亲儿子王倎入蒙古为人质,乖乖当孙子。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后,正好赶上高丽王王皞病死,便立在蒙军中充当质子的王倎为高丽国王,派兵护送这个傀儡归国,所颁制文,口气傲横:
  我太祖皇帝肇开大业,圣圣相承,代有鸿勋,芟夷群雄,奄有四海,未尝专嗜杀也。凡属国列侯,分茅锡土,传祚子孙者,不啻万里,孰非向之勍敌哉。观乎此,则祖宗之法不待言而章章矣。今也,普天之下未臣服者,惟尔国与宋(南宋)耳。宋所恃者长江,而长江失险;所藉者川、广,而川、广不支。边戍自彻其籓篱,大军已驻乎心腹,鼎鱼幕燕,亡在旦夕。尔初以世子奉币纳款,束身归朝,含哀请命,良可矜悯,故遣归国,完复旧疆,安尔田畴,保尔室家,弘好生之大德,捐宿构之细故也。。。。。。。世子其趣装命驾,归国知政,解仇释憾,布德施恩。缅惟疮痍之民,正在抚绥之日,出彼沧溟,宅于平壤。卖刀剑而买牛犊,舍干戈而操耒耜,凡可援济,毋惮勤劳。苟富庶之有征,冀礼义之可复,亟正疆界,以定民心,我师不得逾限矣。大号一出,朕不食言。复有敢踵乱犯上者,非干尔主,乃乱我典刑,国有常宪,人得诛之。於戏!世子其王矣,往钦哉,恭承丕训,永为东籓,以扬我休命。
  王倎在蒙古呆过,深知蒙军的实力和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他当“国王”后,对蒙古心服口服,遣使入贡不说,又遣其世子王愖入朝贡奉,自己改名王禃,顺便通报忽必烈。九年后,高丽内乱,大臣林衍废王 拥立其弟王涡为王。忽必烈大怒,立派大军入高丽,拥王禃复位。感激之余,王禃谨修贡献,恨不得把自己卖了也送往大汗处。他派儿子王愖等充当人质之余,又乞求忽必烈“赐婚”。见王禃如此恭顺,忽必烈大喜,于1274年把皇女忽都鲁揭里迷失下嫁给高丽王世子王愖。这位公主命好,刚出嫁,老公公王禃就病死,老公王愖回国继位,她本人一下子公主变成了王后。通过裙带,低三下四的卑微高丽小国王终于成了大元皇帝的乘龙快婿,从此之后,他才敢在与元朝官员见面时“分庭抗礼”。在王愖之前,元朝使臣,甚至是“达鲁花赤”,见高丽王时都是坐上首。以后,高丽王知道当“女婿”的好处,王璋、王焘等国王都娶元朝宗室公主为妻,以此来维持他们在朝鲜半岛的统治。
  所以,1274年元朝第一次远征日本,正是高丽与元朝关系“密月”期前夕,“忽必烈遣木速塔八、撒本合持诏使高丽签军五千六百人助征日本。”
  早在忽必烈即圣元三年(公元1266年),他就派出国信使,持国书往日本“喻旨”。那当然,大汗并非想真的招远怀来与小国“共荣”,只是想把日本当成另一个像高丽那样的“仓库”。
忽必烈吃了如此一个大哑巴亏,很想三征日本。但不久元军发动对占城和安南的战争,内部儒臣派、财臣派内斗激烈,出现了阿合马被杀事件,使得元世祖暂时不得不放弃重新组织大规模的攻倭战争。至元二十年后忽必烈数兴征倭之意,皆半途而废。这种尴尬结局,正应了范文虎等人启航前翰林学士王磐的一番谏言:“日本小夷,海道险远。胜之不武,不胜则损国威。”
  奇怪的是,范文虎事后并未受严惩,罢职而已。至元二十年,忽必烈还让他“立功自赎”,在扬州整治军械操练人马。
  日本方面,举国若狂。“神风”两次救了日本,倭人们的脑袋瓜里再次使“神国”的理念悲壮地扎下根,觉得他们的蕞尔小岛是“天照大神”最眷顾的“神土”。这种盲目的“理念”,让他们的头脑一烧再烧,直烧到丰臣秀吉时代敢于出动出击明朝的藩属朝鲜。二战最后关头,日本人把他们最后的自杀性攻击飞机也命名为“神风”,透露出绝望中残存的希望。
  宋遗民郑思肖听到元军败讯,仍旧大喜,作《元鞑攻日本败北歌》,此诗的前序简明扼要,除数字有出入外,基本简捷明了地勾勒了元朝二次征倭的史实:
   “元贼闻其富庶,怒倭主不来臣,竭此土民力,办舟舰往攻焉,欲空其国所有而归。辛巳(至元十八年)六月半,元贼由四明下海,大船七千只,至七月半,抵倭口白骨山,筑土城驻兵对垒。晦日,大风雨作,雹大如拳,船为大浪掀播沉坏,鞑军半没于海,船仅回四百余只。二十万人在白骨山上,无船渡归,为倭人尽剿。山上素无人居,唯多巨蛇,相传唐东征军士咸陨命于此山,故曰白骨山,又曰枯髅山”
  此诗开头,即讲明倭国乃远方九夷之一,又相隔大海,不易攻取:“东方九夷倭一尔,海水截界自飞宇。”在描述倭国道远国瘠之后,诗人笔锋一转,指斥犬羊(元朝统治者)欲心过炽,徒取污辱与失败:
  “厥今犬羊贪犹炽,瞠目东望心如虎。驱兵驾海气吞空,势力虽强天弗与。鬼吹黑潮播海翻,雹大如拳密如雨。七千巨舰百万兵,老龙怒取归水府。犬羊发怒与天敌,又谋竭力必于取。已刳江南民髓干,又行并户抽厂语。凶焰烧眼口竟哑,志士闷闷病如蛊。”
占城爪哇  铩羽而归
  占城,中国古书中又称日南、林邑、占婆,位于今天的越南中部。隋炀帝时,曾派大将刘方大败林邑国的大象军团,攻入林邑国都,吓得林邑国王梵志逃入海中。隋兵凯旋,缴获林邑国王家庙内纯金铸制的金人十八座,振旅而还。林邑国王待隋兵回撤后,忙上表称臣。唐、宋以来,林邑王对中原王朝很恭敬,贡献不断,每年都向中原帝王孝敬沉香、象牙、玳瑁、檀香、胡椒等土产方物。北宋时期,高产的占城稻种也传入内地,使得宋朝的粮食增产不少。
  元朝灭南宋后,占城国王忙不迭上表称臣,贡献金宝,忽必烈遂设占城行省,并封其国王为占城郡王,授以虎符。占城王年老,其子补的(这名字真怪)专权,竟敢在中途扣留元朝派往暹国和和马八儿国的国使船只。忽必烈大怒,于至元十七年底(1280年)派唆都率兵从广州出发,乘船进攻战城。相持日久,元军数次谕降,占城皆不听,并回信表示“刻期请战”。至元二十年(1283)年正月间,元军大举进攻木城,击败占城象军,杀掉数千占城兵将。占城国王弃宫殿而逃,临行烧毁仓库,并杀掉一直扣留的元朝使臣数人。不久,出于缓兵之计,占城国王派其舅宝脱秃花一行三十余人,携金银布帛往元营诉罪,表示国王病重不能亲自来营,世子补的三日后会亲自向元将道歉。一连数日,宝脱秃花均派人来借口拖延,元将不知是计,呆在原地傻等,丧失了一举歼灭占城王室的大好机会。后来,长期居于占城的南宋人曾延等人来报,说占城国王正在鸦侯山一带招兵买马,修整残兵,准备与元军再战。元将这才醒过味来,派兵追剿时,占城国王已经聚扰了两万多军马严阵以待。
  元军派万户张颙统兵进攻,山寨险峻,易守难攻。元军撤退时,又在密林中遇伏兵,死伤不少。元军主将唆都见情势如此,只得率军回国。元朝江南行省不知情,仍旧派军队来助攻,由万户忽都虎率领。这只军队到达占城野眉莲港,见元军营舍在撤退前已自己放火一把烧尽,方知唆都已经撤军。占城王国见好就收,派人持书献与忽都虎表示向元朝附降。忽都虎让占城国王父子亲自入朝谢罪并入贡,这位南蛮王爷表示国穷无物贡献,并声称“来年当备礼物,令嫡子入朝”,狠狠地忽悠了元朝一把。后来,元军想借道交趾再伐占城,“不果行”。
  至于爪哇,即今天印尼的爪哇岛,“其人则丑怪,情性语言与中国不能相通”。但是,大元威名,声震世界,爪哇王在1280年和1286年曾两次派使臣来元朝,很想大打一阵秋风。不料,元朝的忽必烈不是爱面子的汉人君王,他惦记的是对方孝敬自己宝物,绝不会让对方“空手套白狼”,严命爪哇王亲自来大都入见。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元使出使爪哇,见其国王后言语傲慢,责其献宝、称臣、遣质子往大都。本来想捞钱的爪哇王大怒,命人把元使按在地上在脸上剌花纹以示污辱。
  不用说,忽必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元廷命福建行省集千艘战船、兵士两万多人,出征爪哇。此次出征,福建、江西、湖广三个行省皆出兵出船,在泉州集结后,大军扬帆直杀爪哇。不巧的是,爪哇王当时正与另外的葛郎国岛王对攻,并在战斗中被杀。爪哇王女婿土罕必者耶脑子活,忙派人怀揣山川户口来向元军投降,并要求元军帮助自己攻打葛郎国军队。元军大喜,立刻加入战场,葛郎国军队被杀、淹死近两万人,其国王也不得不出城向元军投降。元军“抚谕令还”,扣留了他的妻儿及百余人官属。
  土罕必者耶见元军势盛,千恩万谢之余,表示说自己要回国都,准备正式的降表并搜罗宫内所有珍宝来献。元将不疑有诈,不仅马上放行,还派二百元兵护送他回城。不料,土罕必者耶狼心狗肺,边走边算计,一路派人秘密联络旧部,在半途中忽然变脸,杀掉护送他的元军将领数人,并掉转头带领爪哇军向猝不及防的元军发动进攻。元军这下亏吃大了,加上地形不熟,边打边撤,退到岸边后上军船撤退回国。
  此次征爪哇,最倒霉的当属葛郎国,本来杀掉了爪哇王取得大胜,半截被元军横插一杠子,人马军资损失无数外,国王的妻儿百官还被元军在撤退时带走,真正倒了血霉。
  于元朝而言,爪哇征战,也是无功而返。
  除此以外,元朝在1291年还派数千兵去征战流求(今天的台湾),但最后只挖制了澎湖列岛。1292年,元军曾有二百多人登上台湾岛,人生地不熟,三人中当地土人的毒箭而死。元将不敢多呆,忙登船离开。
  
  西南森林的泥沼:安南战场的狼狈
  
  安南,乃古交趾地。秦朝统一时,势力范围已经从今天的广东广西延伸至安南。秦亡后,秦朝的南海尉赵佗对交趾发动进攻,“击并之”。汉朝时,交趾成为正式的郡。征侧姐妹叛乱,大将马援(马革裹尸那位爷)率军击灭之,并立铜柱纪功标界。唐朝时,交趾归岭南节度。至宋建国,敕封丁部领为交趾郡王,三世之后,其臣李公蕴纂位,宋朝做顺水人情,封李公蕴为交趾王。李氏安南共传八代,至李 时,他的女婿陈日煚推翻老丈人的李氏王朝,自已为王,进入陈氏安南时代。
  蒙哥汗时,忽必烈带领众将平定大理后,留大将兀良合占“攻诸夷之未附者”。这位元将能战,见所遣信使未返,便在1257年秋发大军进攻安南。时值蒙古兵盛锐之时,双方甫一交手,“交人震骇”,水陆军大败,蒙军杀人无算不说,又缴获大量战船,一鼓作气,直入安南国都。国王陈日煚纂国在行,打仗不是很行,撒丫子就跑到海岛上躲避元军。蒙军入城后,发现先前所派的两个信使被安南人关在狱中,“以破竹束体入肤”,其中,一个人已经被折磨至死。蒙古人最不能忍受“杀使”之辱,马上做出他们最本能的反应:屠城。大杀九天后,“以气候郁热,乃班师”。行前,又派二个信使持信招安南国王归降。
  陈日煚回到国都,见满城死人,宫殿尽毁,悲愤至极。不过,他再不敢杀使,只是派人把两个元使捆上遣送出去。
  经过这次打击,陈日煚受刺激不小,转年即传位于自己的独生子陈光昺。陈光昺知道蒙古人不好惹,主动派人向蒙古纳款。
  忽必烈即汗位后,马上派出使臣往谕安南,封陈光昺为安南国王,并准许其“三年一贡”。果然,时隔三年,忽必烈十分“惦记”安南,降诏其国,让安南国王每三人都要晋献苏合油、光香、金、银、朱砂、沉重、犀角、象牙等物品,并要各选儒士、医人、巫师及“诸色人匠”各三人。同时,忽必烈又派讷剌丁佩虎符充当“达鲁花赤”去监察安南。陈光昺惊畏之余,派人带大量方物贡献,但上书请求忽必烈免索儒士土匠等人。忽必烈“答诏许之”,随即想出更为苛刻的“六事”:一、君长亲朝(国王亲自入都朝见);二,子弟入质;三,上呈编民户籍;四,出军役助蒙军攻伐;五,输纳税赋;六,仍置达鲁花赤统治之。除此而外,忽必烈还要安南进献巨象数头。
  安南国王很恼火,受诏时只是一揖而受,并未跪拜。同时,他采用一个“拖”字诀,除贡献土产外,“六事”之中其它过份的要求一概敷衍,并声称象奴恋家,故而大象也不能及时贡献给元朝。反正天高皇帝远,当时蒙古人又忙于攻伐诸国,安南人事情能拖就拖,东西能不给就不给,并于至元十二年上表,“请罢本国达鲁花赤”。
  忽必烈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严诏安南依“六事”行事。
  圣元十四年,安南王陈光昺病死,世子陈日烜继位。元廷知悉后,马上遣使臣来。
  陈日烜态度很恭敬,亲自到驿馆奉迎国使,拜读诏书。元使柴椿很不客气,对他说:“汝国内附大元二十余年,六事从未毕从。如果你不入朝面君,马上修城整军,以待大元天军来讨!”陈日烜很会装可怜,哀乞道:“先君弃世,我初继位,闻皇帝诏书来,喜惧交集。我生长于深宫之中,不习乘骑,不谙风土,如果上路往朝皇帝,恐怕会病死在路上。希望您回京转达,我们一定按时贡献异宝奇珍。”柴椿不听这套,严斥道:“宋主(被俘的宋恭帝)年未十岁,亦生长于深宫,如何能亲至京师!我等此事,只为召你入京,非为珍宝而来!”
  陈日烜学他老爸,又用“拖”字诀,派三个大臣随柴椿等人还大都,“兼贡方物及二驯象”,他自己装病,上表忽必烈哀求说:“孤臣廪气软弱,恐道路艰难,徒暴白骨,致陛下哀伤,而无益于朝之万一。伏望陛下怜小国之辽远,令臣得与鳏寡孤独保其性命,以终事陛下。此孤臣之至幸,小国生灵之大福也。”
  忽必烈平生见硬口刚强的不多,这种“可怜”装孙子可是见海去了。见到安南使臣后,他丝毫不为所动,认定陈日烜是“饰辞托故,延岁引时”,并表示:“若果不能自觐则积金以代其身,两珠以代其目,副以贤士、方技、子女、工匠各二,以代其土民。不然,修尔城池,以待其审处焉!”话虽严厉,满含威胁,实际上也做出了让步,只要派子弟工匠带着与安南王身最一样大的纯金人来献,就饶你可以不亲来大都。
  陈日烜当然不来,也不敢来,但胳膊又怕拧不过大腿,便派自己的叔叔陈遗爱来朝,自己在国内装病。
  忽必烈不高兴,宣诏立陈遗爱为安南国王,准备发兵讨安南。
  但安南并未明叛,元廷就以讨伐占城为名,要安南出兵出粮助战,还要“借道”安南。
  占城是安南的附庸,陈日烜当然不干,他一方面上表元朝哀求皇帝大慈大悲放过占城,一面暗中派两万兵及二百战船帮助占城抵抗元军。见安南如此“执迷不悟”,元世祖决定用兵。不久,陈日烜的弟弟陈璨向元朝荆湖行省写信,“自愿纳款归降”。元朝的荆湖行省右丞唆都也上奏:“交趾(安南)与占腊、占城、云南、暹、缅诸国接壤,可即其地立省;及于越里、潮州、毗兰三道屯军镇戌,因其粮饷以给士卒,庶免海道传输之劳”。
  元军由忽必烈儿子镇南王脱欢率领,在至元二十一年向安南进发。当然,元军声称是借道安南攻占城,并要安南提供粮草支援。安南王不傻,下令其堂兄光道王陈峻提兵在边界戒侯远军。元军两道进击,安南人也调兵拒守丘温(今琼山北)、丘急岭等隘路险关,元军过可离隘,在油板隘大败安南军,杀其大将。不久,元军又分六路攻击,陈峻不敌,慌忙遁逃,元军追至万劫,攻破诸隘,直逼富良江(今红河),并缚筏为桥,大败安南水陆军。安南军抵抗一阵后,不敌,皆败走。元军乘胜,直抵其都城升龙(今河内),安南王弃都而逃。
  这位安南王也很有意思,败逃之余,他先自称“大越国王宪天体道大明光孝皇帝”,又改名为“陈威晃”,接着,他做惊人之举,自称太上皇,禅位于自己的儿子。而且,陈日烜还命人四处张贴告示,不许安南人投降。由于元军一向残暴,安南的百姓投降者甚寡,倒是王室宗亲及南宋败逃到这里的汉官有不少人入元营投降。
  元军“自入其境,大小七战,取地二千余里、王宫四所”。陈日烜和他爸一样,不羞逃跑,反正安南水阔林密,往来走匿,和元军捉起了迷藏。最后,陈日烜的弟弟陈益稷“率其本宗与其妻子官吏来降。”
  表面上看,元军形势大好,屡战屡胜,其实处境非常不妙。时至夏季,大军深入,久战兵疲,给养困难。安南兵“虽数败散,然增兵转多”,特别是当地的地形,“蒙古军马不能施其枝”,崎岖湿滑,昔日战无不胜的蒙古铁骑根本不能施展。于是,诸将集议后,元军放弃升龙,渡江北岸,开始撤军。
  回撤途中,安南军一路追堵截杀,元军或被杀、或溺死,损失惨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狼狈撤退中,元朝名将李恒、唆都二人皆丧命。李恒是为了保护镇南王脱欢,自告奋勇率兵殿后,被安南人用毒箭射死。唆都不知元军主力回撤,领兵趋奔乾满江附近时,为安南军邀击,力战不支被杀。
  李恒本西夏皇族,七岁时城陷被俘,被蒙古宗王收为养子。后来,在灭南宋战役中,李恒数败宋将,特别是在江西等地,追杀文天祥一部宋军不遗余力,并在崖山充当张弘范副手最终灭亡了南宋,可称是蒙古人的最得力鹰犬。李恒在安南撤退时,只是腿部中箭,但安南人使用了环保的“生物武器”,使得这位元将在思明州(今广西宁明)毒发身亡,时年五十。
  唆都乃蒙古扎剌儿部人,骁勇善战,禁卫军出身。他是元朝平宋过程中获功不小,曾大败宋将范文虎的舟师,并随伯颜一路攻城掠地,直杀到临安城下,也曾当过主要负责监视文天祥的“馆伴”。张世杰在福州等地抗元,唆都在福建大肆杀人,兴化、漳州等地的居民全部被他屠杀一空。而后,他又率兵攻打潮州,城陷后故伎重施,遍屠当地居民。后来,元朝攻占城,唆都率战船千艘出广州,把号称有众二十万的占城兵杀得大败,首战得捷,“斩首并溺死者五万余人”,百战良将,凶神恶煞,竟然也在苍惶撤军途中遭遇安南兵,浑身被捅成血窟窿。
  从这两个大将之死,就可见出此次元军安南之役的损失之大。
虚幻的“大一统”:忽必烈死亡时的政治现实
  
  至元二十四年(公元1287年),东北宗王乃颜造反。乃颜乃是成吉思汗弟弟斡赤斤的后代,其祖父乃著名的塔察儿国王也速不花。忽必烈统治后期,为了抑制东北诸王的势力,罢去北辽东道等宣慰司,在东北置行省进行统治。由于利益受损,乃颜大为不满,便勾结以海都为首的西北诸王,发动叛乱。
  “时西北诸王多欲从之,帝以为忧”。由于侍臣出主意,忽必烈对骑墙的西北诸王大加赏赐,暂时分化了乃颜的联合阵营。虽如此,依旧有胜纳合儿、也不干等蒙古宗王与乃颜联兵,共同造反。忽必烈军事方面很有一手,他派伯颜先据和林,割断乃颜与海都等人的联系。然后,年逾古稀的老皇帝御驾亲征,从上都出发,往讨乃颜。
  同为“黄金家族”,现在成为敌人。双方对阵,“时将校多乃颜部人,或其亲旧,立马相向语,辄释杖不战。”这种战场情景很滑稽,由于元朝蒙古军中高级将领均与乃颜部有关系,交阵之时,不打不杀,双方倒唠嗑叙旧,真是罕见。知此情状后,忽必烈“深以为忧”。最后,还是汉臣叶李出主意,让汉将李庭(其实是女真人)、董士选两个人统率汉军当前,列“汉阵”首先与乃颜部队开战,“而联大军断其后,以示死斗。彼尝玩我,必不设备,我以大众踣之,无不胜矣!”忽必烈从之。
  李、董二人汉军百战之余,与乃颜蒙古人没有任何瓜葛,又有皇帝在身后坐阵,故而勇气百倍,无不以一当十,在火炮掩护下,高声呐喊,杀向遍树十字架的乃颜蒙军(乃颜本人信仰景教,是基督教一个分支)。“乃颜败走,追执之”。
  忽必烈处死乃颜的方式很特别,由于这位王爷是皇室血统,不能让这么“高贵”的血胤滴沾于地。所以,元世祖给他安排一种“安乐死”――用毛毡装裹起乃颜,派数名壮士猛摇猛抖,活活把乃颜摇抖至死。此等死法,其实远不如一刀痛快。
  至元三十年(1293年),蒙古宗王海都又是侵逼和林。已经快八十岁的忽必烈强拖病躯,又一次亲征。海都乖巧,闻讯退走,大有“逗你玩”之意。
  当时蒙古诸汗国,实际上都已经处于事实的独立状态,根本再难重新统一。何者,其他蒙国汗国统治者认为忽必烈违背“国俗”,已经不是草原精神的代表。特别是他在汉地施行的那种“定居”政治,与蒙古人的本性格格不入。名义上,忽必烈是伊儿汗国、察合台汗国、钦察汗国、窝阔台汗国的“共主”,实际上,那些“亲戚”们,早与他貌和神离。
  对于汉人来讲,“(元)世祖混一区夏,虽以儒术饰治,然帝师佛子,殊宠绝利”。自南宋灭后,忽必烈觉得对汉儒的利用已经完毕,根本就不再重用汉人,所谓“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实则汉儒的白日梦,忽必烈根本没有“以夏变夷”,没有“因俗治用”,反而使汉人成为辽阔帝国的最低等民众,民族岐视极为严重。
  统治方面,忽必烈嗜利黩武,宠用阿合马等人二十多年,流毒天下。元朝追歼南宋,两征日本,两征缅旬,三伐安南,又攻占城,攻爪哇,三十年间,兵事无岁不兴,好大喜功,至死不悔。内用聚敛之臣,视民财如粪土;外兴无名之师,戕民命如草芥。所以,忽必烈能避免亡国丧身的下场,实赖蒙古暴力的余威。
  忽必烈的时代“辉煌”,其实是下一个动荡时代的暂时休止期。帝国无数灾祸与动乱的祸根,皆于忽必烈时代深深种下。
  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阴历春正月二十二日,忽必烈崩于上都紫檩殿。在位三十五年,时年八十岁。
  无论如何,元朝于中国,其赫赫荣光,不能不令人叹服:
  自封建变为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汉醒于北狄,隋不能服东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盖汉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一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唐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元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有难以里数限者矣。
   帝国的荣耀,虽然已是过眼烟尘。但它的光芒,多少个世纪过去,依然让人悚然仰视。
蒙元帝国汉族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南吕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们)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乍读关汉卿元文,人们肯定觉得这是老花花公子放荡不羁的自吹自擂。当然,有心人可能会思忖老关一辈子风花雪月胡折腾,肯定幸福一辈子。文人能做到“一世里眠化卧柳”,能饮东京酒,赏洛阳花,博得“浪子风流名”,当他暮年黄昏回首往事时,肯定会自己照着镜子对老脸自言自语:汽车轧罗锅,死也直(值)了!
  果真这样吗?这位我国古代的“莎士比亚”(五十年后,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和文化影响力的上升,英国人介绍莎士比亚时可能会说他是英国的“关汉卿”),真的一辈子是那么潇洒走一回吗?真的没有闲愁到心头吗?真的从未“虚度春秋”吗?
  如果我们能够深刻认识关汉卿所生活的时代,我们会真切地发现,文人们的字里行间,满是压抑重围,满是怀才不遇,满是沉郁酸楚,满是志不获展。所谓不平则鸣,在那样一个于知识分子而言没有任何出路的出奇黑暗的年代,只有放纵形骸,才能不同流合污,才能够勉强保全一丝人格。所以,我们会发现,关汉卿这位旷世奇才的笑声,总会被泪水所溅湿。
  关汉卿,对于一般人来讲,仅限于历史教科书上学得的薄浮知识:元朝戏剧家,名作有《窦娥冤》等等……除此以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课本里那幅白描画象,头戴软巾,散坐锁眉,一副忧国忧民之相。其实,与其说关汉卿是元人,不如说他是金人,金朝的汉人。有关其生卒年,史书完全无考,推算来看,他应该是出生于十三世纪三、四年代金朝亡国前后,卒于十四世纪初元成宗年间。正史无文,笔记中有两则关于他的记述。其一是元人熊自得著《析津志》:“关一斋,字汉卿,燕人。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籍风流,为一时之冠”;其二是元人钟嗣成所撰《录鬼薄》:“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已斋叟”。钟嗣成所载恐不可尽信,观关汉卿诗文,不像是一个曾经做过中央老干部疗养院院长(太医院尹)的人。
  如此身世模糊的文人,却创作出杂剧六十五种,泱泱湟湟,确为一代文豪。
  在元朝,关汉卿虽然是汉人,是“知识分子”,他毕竟还不是社会最底层,他属于元代社会的第三种人“北人”。比起第四等人“南人”以及江南的“知识分子”,他的遭遇要好得多。老关心中的无限压抑,毕竟还能有所排遣。
从天堂到地狱的幻灭:元代的民族界限与知识分子境遇
  如果仅看《元史》,会觉得忽必烈得天下完全是依靠儒臣辅佐,他攻略南宋的主要鹰犬皆是北方汉人将领。忽必烈在作宗王时,儒臣谋士确实给他帮了大忙,他也假惺惺做了一些诸如“诏军中所俘儒士听赎为民”的举措,无外乎是出于收拾人心的目的。李璮之乱后,忽必烈杀掉与李璮有姻亲关系的汉臣王文统,对汉人疑忌心陆增。随着南宋在崖山的最终败亡,汉人儒生在这位大元皇帝眼中更是失去了任何利用的价值。过河拆桥,是帝王们常用的伎俩,更何况忽必烈本人是位不晓仁义礼智信的虏君。
  1278年,忽必烈就以“汰江南冗官”为口实,追夺宋朝旧官的“告身”(委任状),把大批旧宋儒臣官员清理出去。
  元朝大一统后,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赤裸裸的民族分类。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包括数十种蒙古部落的“国人”,如札剌儿、蔑儿乞、塔塔儿等部;第二等是色目人。“色目”一词原本起源于唐朝,取“各色名目”之意,我们不能望文生义以为是“眼睛有颜色的人种”。元朝色目人主要包括西域诸族、西北各族以及欧洲人。第三等是“汉人”,主要指中国北部特别是原金朝辖地的民众,包括了汉族、女真族、契丹族、高丽族等。除此以外,也包括较早被蒙古人征服的云南、四川大部分地区的民众。(“无心指杨柳成荫”,“汉人”分等使契丹、女真融入了汉族,加速了“汉”族的融合,先前仇怨,慢慢消泯于身份一致的认同之中)。第四等,也是最后一等,是“南人”,泛指被元朝最后攻下的南宋辖境内的人民,他们被元朝统治者和前三等人蔑称为“蛮子”(蒙语“囊加歹”)。在元朝,“南人”泛称前面的三种为“北人”。
  元朝的民族压迫,十分残酷。据《元典章》记载:“诸蒙古与汉人争斗,汉人勿还报,许诉于有司。”蒙古人打死汉人,一般就罚数下杖刑或出兵役抵罪。反之,如果汉人打死蒙古人,根本不问原因,一律处死抵罪,并没收家产交予蒙古人处理。
  自1279年开始,在平毁所有汉地城郭后,元廷又下令汉人士兵平时在军中也进行武器管制。过了五年,元朝下令汉人禁持弓箭,连各地庙宇神像手中的真刀真枪也被追缴入库(估计关庙中关老爷的大刀也被木刀所替代)。不久,元朝又在昔日女真和南宋辖地收缴所有武器,除把质量好的刀剑归蒙古人使用及上缴兵库外,其余一律销毁。元成宗时代,在元朝两都宿卫军中充值的汉人也不得持弓箭“上岗”,最后甚至规定汉人二十家(一甲)才能使用一把菜刀。
  元朝的这种岐视和民族压迫,说穿了也是内心虚弱的表示。翻看《元史》中的《刑法制》,可以看到元廷对汉人种种武器限制的最详细记录:诸都邑小民,造弹弓及执者,杖七十七,没家财之半……诸汉人执兵器者,禁之。惟为兵者,不禁。诸汉人有藏铁尺铁骨录及铁柱杖者,禁之。诸私藏甲全副者(全套甲胄),处死。不成副者,杖七十七,徒三年;四件以上,杖七十七,徒二年;不堪使用者,杖五十七。弓箭私有十副者处死;五副以上,杖九十七,徒三年;四副以下,仗九十七,徒二年;不成副者,笞五十七。凡弓一箭三十为副(元杖罪以“七”为断,出于忽必烈的“仁慈”―――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朕饶你一下)。生活于汉人的“汪洋大海”中,作为统治者,蒙古贵族不能不“忧心忡忡”。当然,蒙古人在“以少治多”方面也有诸多妙计,“军户制”即是其中一种,以汉治汉,以“汉人”治“南人”,又派蒙古和色目监视后两种人,在一定时期内成功保持了蒙元的统治。
  “鼎革以来(元灭南宋),编二十家为甲,以北人(主要是蒙古人和色目人)。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徐大焯《烬余录》)元朝的这些基层“干部”,个个都是恶霸,连辖下人户女孩的“初夜权”也归其所有,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少良家妇女不堪淫辱,羞愤自尽。特别令人浩叹的是,有不少美貌女子的人家为避免遭受淫污,竟出下策让女儿充当“舟妓”(供娱乐弹唱的船上卖唱女),“以舟妓不设甲主,舟妓得不辱身”。
  元初以来,欧洲人或外来西域商人到了元朝大都或上都,会发现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南人仕于朝者,每当参礼既毕,必交手于背,作反接之状,虽(南人)贵官亦然,以示归顺之意”(曹春林《滇南杂志》)。不知实情的外来者还以为中国南方人喜欢背后手站立以示有“风度”,其实他们是被迫做反剪被捆状向蒙古人表示服从。由此推之,盖茨见胡总,一只手总是插于口袋之内,料想也是读过史书,对中华天朝君长做顺从恭敬之举吧。
  至于官僚体系方面,“元制百官皆蒙古人为长”。“故一代之制,未有汉人、南人为正官者”。各个部门“一把手”,不是蒙古人,就是色目人。在元一代,汉人为相的,只有初期的史天泽和后期的贺惟一(太平)两个人,而此种特殊,也出于忽必烈时代需要依靠汉人灭南宋和元顺帝时代内部平衡权力的“不得已”之举。
  至元二年,忽必烈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为同知,永为定制。”除此以外,御史大夫“非国姓不授”,各道廉洁司也必选蒙古人为使,“或缺则以色目世臣子孙为之,其次始参以色目及汉人”(赵翼)至于元朝各行省的蒙古人官长,多为世袭,形同封建,“同列(汉人、南人)莫敢仰视,跪起禀白如小吏”,实足的土皇帝架派。
 蒙古人出身于奴隶制一般的低层文明,这就从“上层建筑”方面决定了他们对儒士的态度。游牧民族纵铁骑而来,摧枯拉朽一般灭金亡宋,自然“视南方(士人)如奴隶”。所以,“九儒十丐”,是那个文明沦丧、礼崩乐坏时代最好的标签词(文革时“臭老九”一词正源于此)。
  元朝对儒士的歧视,主要来自以下三个方面的资料:其一是谢枋得《叠山集》中《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中所述:“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其二,是郑思肖《心史》:“鞑法(蒙古法令):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这种说法的“七猎(户)八民(农民)”,与“七匠八娼”稍有出入;其三,元人笔记《初学集》有载:“蒙古分民为十等,所谓丐户,吴人至今贱之”,虽未提及“儒”排第几,但证明元朝的“等级”分类肯定存在。
  今人治史,好兴“翻案”来博取点击率和注意力。为此,不少人撰文讲元朝对儒士没有所讲的那么坏,他们所持论据,无外乎把忽必烈早期“优待”儒臣等摆出来说事,要不就是列举元朝中后期恢复科举等“仁政”。忽必烈利用汉朝文臣不必细讲。从科举方面看,元朝对科举制进行摧残,使得原金国占领地区长达八十年无科举,江南也有四十年左右没有开过科,直到元仁宗时才“装饰”性地恢复科举,其实也只有三年一科,到元亡仅仅开过十六科,每科七十多人,南人仅占其半。从这个数字可以见出,元朝一代,汉族士人能走上仕进之途至多五六百人而已,且终生沉沦下僚,完全是大元统治的点缀和装饰。
  读书的士人,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文人墨客,一下子沦为“贱民”,“武夫豪卒诋诃于其前,庸胥俗吏侮辱于其后”,书中再无黄金屋,书中再无颜如玉,圣人之徒,匠隶不如!所以,儒士们在元朝“最好”的出路,一是作“吏”,二是走教职一途。吏道污俗,又要使上大把银两谋职位,因为在元朝,官吏贪污是常态,清廉反而是变态。教职方面,更是僧多粥少,学录、教谕、学正、山长等岗位数目有限,比起现在的两院“院士”还要稀缺,但待遇却极其低下,从“山长”考上“府州教授”, 不过是“准正九品”的官。七品算“芝麻”,不知这九品算什么。所以,“九儒十丐”,是元朝的社会现实,绝非是遗民们愤激夸大的不实之语。
  当然,还有人说,元朝文网疏阔,没有文字狱――以此来证明元朝对士人的“宽容”和“厚道”。如此,则大错特错。蒙元统治上层,基本不通汉语。至于高级官吏,惟利是图,又多色目人,自然对“字里行间”之事不甚关心,不少人“目不识丁,书押文卷,但攒三指,染墨印纸上”,如同现在派出所按指纹,以三指印按文卷代替签名,稍好一点的,以印章代签名,据《辍耕录》记载:“今蒙古色目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画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宰相近辅官至一品者,得旨则用玉图书押字。”就是这么一种简单的印章,成吉思汗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元史》中《塔塔统阿传》记载:“乃蛮可汗,尊之(塔塔统阿)为(师)傅,掌其金印以及钱谷。”(元)太祖西征,乃蛮国亡,塔塔统阿怀印亡去,“帝(元太祖)诘之曰:‘负此何之?’且问(印是何用)?(塔塔统阿)对曰:‘出纳钱谷,委任人材,一切均用此为信验。’帝善之,命(塔塔统阿)居左右,嗣后每有制旨,辄用印章。”可见,蒙古马背大汗,当时脑子里连玉玺、私章等要领一丝全无。这些人“崛起沙漠,毡裘旧俗,尚巫信鬼”,连字都不会写,自然不会寻章摘句去大搞“文字狱”。所以,元朝文网之宽疏,是由于蒙古统治层没有“侦破”手段,并非是大元的什么“有容乃大”。至于其治下的汉族“辅佐者”,他们本身沉抑下僚,郁郁不得志,自然不肯向蒙古人告发同胞在诗文中的牢骚和发泄。到了日后的满洲皇族,个个高度汉化,连有人写“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也会诬为讥讽提进囚牢杀头。同满族人统治下的清朝相比,元朝的文禁几乎不存在,谢枋得可以一口一个“胡虏”,郑思肖可以一口一个“犬羊”,并高题诗句:“大军四十万,谈笑却胡尘”。可笑的是,甚至元朝贵臣自己也不忌讳词语,色目人贯云石乃色目世臣出身,其诗《筚篥乐》中竟有“胡尘不受紫檀风”之句,而他此诗的墨宝真迹流传到清朝,收藏者害怕遭受当局屠害,竟把“胡尘”两个字挖去,使“文物”受损不浅。至于显摆清帝文治的《四库全书》,修书不如说是毁书,“虏”、“胡”等皆删改,“胡尘”改为“烟尘”,“腥膻”改为“狼烟”,实在不好删改的就用空格来代替,把汉文化典籍和图书弄得百孔千疮。
  元朝时代,中国第一次进入了不仅仅亡国也是“亡天下”的时代。“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致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顾炎武诗)顶笠左衽,衣冠尽变,短衣辫发,这些“形式”尚可容忍,最重要的是华夏文明也被逼到了“崖山”。汉族士子自隋唐以来以科举图仕进的康庄大道,忽然变成了死胡同。春风得意的向往,随着马蹄声声和膻风阵阵,皆幻化为末路穷途的哭声。
 To be or not to be,确实成为一个人生重大的问题。是作孤臣义士,还是作朝廷鹰犬?是同流合污,还是高蹈肥遁?是大义凛然,还是谄肩媚背?
  谢枋得和赵孟頫,就是南宋遗民中两个截然相反的典型人物。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谢枋得
  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人(江西)。“为人豪爽,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性好直言,一与人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仁”。可见,谢枋得真乃性情中人,非我们想象中迂腐的读书儒士。
  南宋宝佑年间,他参加进士第选,因在文章中极力攻击宦官董宋臣等人误国,被排于乙科,只得授司户参军一类的微官。愤怒之下,谢枋得弃官不做,转年参加兼经科考试,得任建宁府教授。宋将吴潜经略江西时,辟谢枋得为幕僚,他得以训练兵丁,筹集粮钱,干了不少实事。后来在建康任主考官时,他以贾似道的时政为考题,又讲“兵必至,国必亡”,激怒了当朝的贾似道党人,被追夺两官,发配到兴国军“劳改”。而后,南宋国势江河日下,叛将吕文焕身为向导,带着元军蹂躏江南,四处驰突。谢枋得与吕文焕侄子吕师夔是多年文友,应招拒敌之间,上书朝廷,以自己家族性命力保这位吕爷可信,并要求宋廷任命吕师夔为治江屯兵镇抚使。同时,他还自告奋勇,要亲自去江州见叛贼吕文焕,想要说服对方反正。
  南宋危难之际,急欲用人,便授谢枋得为江东提刑兼信州知州。听说吕师夔率兵来,谢枋得还以为这位老友将要与自己会师报效国家,赶忙带部队前去迎接,并让前锋兵高呼“谢提刑来!”殊不料,没见吕师夔的笑脸,迎接谢枋得的是对方所率叛军的一阵箭雨。由于无备,谢枋得大败,最终导致信州也落入元军手中。情急之下,他只得变姓易名,逃往建宁唐石山,在市中卖卜为生。“其后,人稍稍识之,多延至其家,使为弟子论学。天下既定(元灭南宋)遂居闽中。”至于他以家族性命担保的吕师夔,实则一无赖奸滑小人。元军到江州,他不发一矢,立刻献城投降。特别无耻的是,为了巴结攻宋的元军主帅伯颜,吕师夔在江州掠得两个美貌的宋朝宗室女孩,“盛饰以献伯颜。”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伯颜怒斥道:“我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岂敢以女色沮我志!”谢枋得交友不慎,遇见吕师夔这种奸徒,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谢枋得在福建期间,教书为业,时时不忘恢复大业,交结了大批守节不屈的读书人,结成诗社,日相吟诵,怀念故国,讽励后人。
  圣元二十三年(1286年),忽必烈派汉臣程锯夫(原名程元海,避元武宗海山讳,以字行)推荐南宋可用的名士,谢枋得名列第一。闻此讯,谢枋得以居母丧为名,拒不见召,并写信给程文海,陈说自己的心志。此信义理分明,义正辞言,是不可多得的“另类”正气歌,特摘录于下:
  “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我)所以不死者,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今先妣考终正寝,枋得自今无意人间事矣!亲丧在浅土,贫不能礼葬,苫塊馀息,心死形存。小儿传到郡县公文,乃知执事(指程文海)荐士凡三十,贱姓名亦玷其中,将降旨督郡县以礼聘召。执事为君谋亦忠矣,岂知枋得有母之丧,衰绖之服,不可入公门乎?稽之古礼,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天下之孝也!解官持服,在大元制典尤严。自伊尹、傅说之后,三千年间,山林匹夫,辞烟霞而依日月者亦多矣,未闻有冒哀匿服而应币聘者。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为人臣不尽孝于家而能尽忠于国者,未之有也;为人君不教人以孝而能得人之忠者,亦未之有也。枋得亲丧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违礼背法,从郡县之令,顺执事之意,其为不孝莫大焉!传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执事能亮吾之心,使幸而免不孝之名,是成我者之恩与生我者等也。”
  转年,元朝江南行省丞相忙兀台携忽必烈圣旨,亲自到谢枋得住处,恭请他出山。谢枋得说:“上有尧、舜,下有巢、由(巢父,许由,传说中的上古两位大隐士)。枋得我名姓不祥,不敢赴召。”坚辞不出。忙兀台虽是个蒙古人,也很佩服谢枋得的气节,没有勉强他。
  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元朝福建行省参政管如德持忽必烈诏旨在江南又来寻访“人才”,自然想到谢枋得,并求降元的前南宋宰相留梦炎写信要谢枋得入朝为官。见信后,谢枋得复书一封,字里行间讥斥留梦炎,并申明自己誓死不为贰臣的决心:
  “江南无人材,求一瑕吕饴甥、程婴、杵臼厮养卒,不可得也。纣之亡也,以八百国之精兵,而不敢抗二子之正论,武王、太公凛凛无所容,急以兴灭继绝谢天下。殷之后遂与周并立。使三监、淮夷不叛,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夫女真(金国)之待二帝亦惨矣。而我宋今年(当年)遣使祈请,明年(转年)遣使问安。王伦一市井无赖、狎邪小人,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终则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伦且无之,则江南无人材可见也。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它志哉!”
  同年秋,元朝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欲(以)荐(谢)枋得为功”,派已经入朝为官的赵孟頫来劝谢枋得入朝。赵孟頫硬头皮来见,谢枋得对其大骂魏天佑:“这厮在福建为官,没做一件有利于民的德政,天天敲骨吸髓,惟知盘剥。他推荐我辈入朝,是想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软的不行,魏天佑来硬的,派兵士把谢枋得强“请”入建宁路治所(今建瓯)。相见之时,谢枋得“傲岸不为礼”,根本不搭理魏天佑,羞恼之下,魏天佑责斥说:“封疆之臣当死封疆,你信州之败,当时为何不死?”谢枋得淡然一笑,回答说:“程婴、公孙杵臼二人皆忠于赵氏,一人死于十五年前,一人死于十五年后,万世之下,皆为忠臣。王莽篡位十四年,龚胜到后来才绝食而死,也不失为忠臣。司马迁尝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种天下大道理,岂是魏参政你这种人能知晓的。”
  怒极之下,老魏这个败类把谢枋得拘禁于道院之中,准备强行把他押往大都。
  铁骨铮铮,谢枋得“即日食菜果”,不进米面,开始绝食前的准备。
  福建、江西一带的南宋遗民,听闻此讯,纷纷前来看望谢枋得。他们到来只有一个目的:劝死!
  南宋虽亡国,士人心中的凛凛生气并未灭亡。所以,他们衷心希望谢枋得能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慷慨成仁,绝不能玷污他自己不事两朝的清名。文天祥临刑前,也一直有邓光荐、汪元量和张弘毅三位老友相继“劝死”,激励他殒身求仁。
  为此,谢枋得怡然允诺,临行前,他赋诗一首: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张叔仁作为谢仿得往来酬唱的诗友,热泪涌动,也赠诗道:“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验证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到头毕竟全清节,留取芳名万古传。”言语之中,惟恐谢枋得一步走错,活着回来做官。倘如此,一世清名,尽付东流。握着老友双手,谢枋得淡然一笑。他眼神中的坚毅,使得张叔仁坚信这位诗友定能求仁得仁。
  送行人群中,还有晚辈蔡正孙。看见白发恩师即将走上不归之路,这位青年士子深为其凛然、傲然的姿态所感动,赋诗送别道:“山色愁予渺渺青,平生心事杜鹃行。霜饕雪虐天终定,岁晚江空水自清。肩上纲常千古垂,眼前荣辱一毫轻。乾明坤顺豪杰事,此是先生素讲明。”
  谢枋得含笑颔首。
  为效仿古人伯夷、叔齐不食周栗、宁可采薇最终饿死而保节操,谢枋得在被押送至大都中的途中仅蔬食饮水,有时竟然一天只吃五粒枣子,由于一股英雄气在,仍然不能死,一直活着到达大都。
  途中,路过郓州,恰值寒食节,谢枋得又作《沁园春》一词,以彰心志:
  十五年来,逢寒食节,皆在天涯。叹雨濡露润,还思宰柏,风柔日媚,羞看飞花。麦饭纸钱,斗鸡斗酒,几误林间噪喜鸦。天笑道,此不由乎我,也不由他。
    鼎中炼熟丹砂。把紫府清都作一家。想前人鹤驭,常游绛阙,浮生蝉蜕,岂恋黄沙。帝命守坟,王令修墓,男子正当如是耶。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
  
  谢枋得自德佑元年任江西招抚使,至今已有十五年,其间国家灭亡,四处漂零,可谓百苦千辛。岁月迁延人易老,人间几度又寒食。特别是下阙,表现出他视死如归的信念,把从容赴义当成是上天成仙,气慨豪迈。最后几句“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讥笑了那些衣锦还乡祭扫祖墓的贰臣。
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五月,谢枋得虚弱至极,终于抵达大都。他先问押解元军谢太后柩所及宋恭帝被软禁地点的方向,“再拜恸哭”,一片耿耿臣子心,依依不忘故主情。
  元朝方面,当即有不少人来“看望”,包括入朝为元官的赵孟頫等人,谢枋得皆闭目不见。众人看得分明,见谢枋得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知道勉强不得,商量过后,就把他迁移至大都的悯忠寺内软禁。
  其间,谢枋得见寺庙壁间有“曹娥碑”,感泣道:“小女子犹能如此,我难道还不如她!”更坚定了必死之心。曹娥是传说中的东汉孝女,为救父亲于五月五日投江,五日后抱父尸漂于岸上。东汉名士度尚闻知此事,将曹娥改葬,命其弟子邯郸淳撰写碑文,纪念曹娥的孝义(端午节除纪念屈原外,也有民间传说是纪念曹娥)。
  故友兼降臣留梦炎亲自带医生煮药及米汤,想医活这位老友。谢枋得大怒,弃之于地,骂道:“我就是要死,你要让我活,是何居心!”
  如此,迁延数日后,谢枋得终于绝食而死,继文天祥之后,终全臣子之节操,为皇皇大宋又添加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时至今日,谢枋得的名字和他的诗集《叠山集》已经很难有人知晓。在北京宣武区法源寺后街一个大杂院里,是原先谢枋得祠庙的旧址。明清两代,无论朱明清满,皆大张旗鼓地祭祀过这位耿耿忠臣。到了今天,摇曳木楼中谢枋得的神牌碑文均不见踪影,它们早被经济时代的中国人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我曾与一个“聪明识相的”青年人谈起谢枋得。听了他的故事后,这人不屑地说:“什么糟老头子吗,南宋都亡了十多年,还不和大元合作,抵抗历史潮流,死了活该!”闻此言,我只感锥心之痛!与此同时,我忆诵起谢枋得的一首诗: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赵孟頫
  言起赵孟頫,总会想起他笔下细腻描募的工笔画和柔媚的书法字体。昔日皇宋旧王孙,翻成新朝贵臣,总有人处处回护,翻出他《罪出》一诗,证明他的仕元之举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古语云已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顾,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坠尘网,宛转受缠绕。
  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
  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
  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
  骨肉生别离,丘垅谁为扫。
  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
  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其实,此诗是赵孟頫自江南入大都政治中心后,政治上遭受蒙古人、色目人打压,加之生活困窘,故而于牢骚盛时愤然而发。如果此诗是他入大都路上写就,自然可以当作是其被迫心志的写照。
  官场斗争中饱受挫折,文人最爱鼓捣出此类诗文渲泻,实际上讲与气节操守全然无关。同时代人杨载曾经说过:“(赵)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所谓的“经济”之学指其经纶世务的的“政绩”。所以,于元朝而言,特别是赵孟頫入朝早期,兢兢业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很想成为新朝一条得力有用的大狼狗。
  赵孟頫,字子昂,宋太祖十一世孙,乃太祖之子赵德芳之后。“幼聪敏,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十四岁时,“用父荫补官,试中吏部铨法,调真州司户参军。”基于南宋对宗室干部子弟的“照顾”,加上赵孟頫确实有才,少年时代的他便早早进入官员侯补梯队。如果南宋不亡,一步一个台阶,赵书生很可能渡过安静而又乏味的一生。但是,十三世纪后期的南宋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境地,1279年的崖山之役,元将张弘范把赵家皇族送进了大海。宋朝,终于划上了一个哀伤的句号。
  国朝将亡未亡之时,青年赵孟頫也曾心似火煎,愁怀满腹,恨自己不能成为王猛、谢安那样的人物。这种情绪,在其《和姚子敬秋怀二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一
  搔首风尘双短鬓,侧身天地一儒冠。
  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
  苜蓿秋高戎马健,江湖日短白鸥寒。
  金尊绿酒无钱共,安得愁中却暂欢。
   其二
  野旷天高木叶疏,水清沙白鸟相呼。
  胡笳处处军麾满,鬼哭村村汉月孤。
  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伤神梦寐俱。
  黄菊欲开人卧满,可怜三径已荒芜。
  
  元朝大一统后,百废待兴。为妆点门面,忽必烈听从程钜夫建议,派这位汉臣到江南搜求“遗贤”。程钜夫本人是汉人,出身于老牌汉奸家族。蒙古攻宋时,他叔父程飞卿是南宋的建昌(今江西南城)守官,未待元军攻打,辄主动献城投降。而后,程飞卿携程钜夫入觐,为彰显这位老贼的“孝顺”之功,忽必烈把小程留在身边任怯薛,即皇家禁卫军一员。“怯薛”不仅仅是为皇帝简单地站岗放哨,它是元朝一只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乃元帝亲近的集团人员。所以,程钜夫这样一个“汉人”,可称是汉人皮蒙古心。
  南行之前,忽必烈特意向程钜夫提及两个名字,一个是赵孟适,一个是叶李。前者是赵宋宗室,非此辈不足以藻饰太平;后者是曾经力抨贾似道乱政的南宋“忠臣”,非此人不足以显扬大元纵揽贤才的心胸。当然,受荐名单中第一名是谢枋得,还有就是赵孟頫、孔洙(孔圣人后裔)、胡梦魁、万一鹗等二十多人。结果,除谢枋得等少数几个人坚辞不出外,大部分皆欣然出仕,皆被忽必烈“擢居清要之职”,也就是弄入朝廷当当摆设。
  赵孟頫入京时,年三十四,正是盛壮之年。启程前,他的文学前辈兼诗文好友方回送诗一首,赞扬加鼓励:“文赋早知名,君今陆士衡。真能辩龙鯞,未可忘莼羹。剩喜修途阔,深防俗目惊。时闻黄耳信,缓步取公卿。”从方回这首真挚欢快的“马屁”诗中,可以想见当时赵孟頫的欢喜心情。
  赵孟頫这位忘年交的方回老友,在宋元之际很“有名”,一是由于他的文才,(此人乃“”江西诗派“集大成者,其文学评论专著《瀛奎律髓》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部权威作品),二是由于他的臭不要脸。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其父南游岭南,与婢奸通,回乡后生子,故名其为“回”。贾似道当权时,这个“丫挺”赋《梅花百咏》献媚,得授美官。贾似道遇贬,方回怕受牵连,又上《贾似道十可斩》之疏大骂恩公。“时贾(似道)已死,识者薄其(方回)为人”。方回所说老贾的“十可斩”,即斥其幸、诈、贪、淫、褊、骄、吝、专、谬、忍十事。由此,朝廷中贾党的对手们认为方回可用,任他为严州知州。不久,元军大至,方回慷慨激昂,逢人就说他要死于官守。待元军逼近严州,方回忽然消失,众人皆以为他践诺,找个静地暗处去自杀了。不料,方回迎降元军于三十里外,而后“鞑帽毡裘,跨马而还”,一身蒙古人打扮,洋洋自得,顾盼傲然,“郡人无不唾骂之”。受元军将领指派,方回在严州到处搜掠,括数十万百姓金银入私囊。到杭州后,方回更是肆极丑态,在蒙古将领的家妓前口称小人,跪起迎拜,“食儇妓残杯余炙”,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有杭州老吏恶其为人,奋笔疾书,揭发方回有“十一可斩”之罪(比贾似道还多一斩):“方回在严州,虐敛金银数十万,此贪也;其寓杭州王桥旅舍,与婢女宣淫,撼落壁土,为邻人讼于官,此淫也;一人誉之,则自视天下无人,大言不惭,以前辈自居,此骄也;人毁之则号呼愤怒,略无涵养,褊也;在严州为官时,独断专行,广纳贿赂,专也;有乡人病危告急借银,方回不顾,吝也;凡与人言,率多诞妄,诈也;方回前有乞斩贾似道之疏,专事沽名。及北兵(元兵)来,则外为迎拒之说,而远出投拜,是徼幸也,昔受前朝高官美职,今乃动辄非骂,以‘亡宋’称之。是可忍,孰不可忍?年已七旬,不归田野,乃弃其妻子,留连杭州,买少艾为妾,歌酒自娱。每逢官妓,必跪以进酒,略不知人间羞耻事,此非老谬乎!倘使贾似道有知,将大笑于地下!”这一“十一斩”贴出,哄传一时,方回老邦子丢尽老脸。
  如此声名不堪之人,与小赵“惺惺相惜”,确实让后人感到可惜。
忽必烈招见。见赵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大喜之下,便让他坐于右丞叶李的上位。叶李时任尚书右丞,官职正二品。赵孟頫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忽必烈也有“以貌取人”的倾向,小赵又是前宋宗皇,自然高看他一眼。当然,小赵得授的官并不大,兵部郎中,从五品而已。但相对其余二十多人来讲,赵孟頫得留朝中任职,乍入大都,这种待遇已是不低。别的江南“遗贤”,所得的“清要”之职,大都是被外派到地方任按察官员,做“纪检”工作。当时元朝地方官皆是蒙古、色目世臣的地盘,形同土皇帝,可以想见,这些“纪检”人员到了当地,不过是摆设的玩艺儿。相较之下,小赵得近天颜,已是“破格”提拔了。因此,兴奋之余,小赵立作马屁诗一首,恭谢天恩:
  阊阖曙光生,角瓜棱瑞霭横。治朝春有象,严跸物无声。簪笏千官列,箫韶九奏成。彤墀簇仙仗,翠树拂霓旌。绝域梯航至,来庭玉帛盈。皇图天远大,圣德日高明。兵息知仁布,民熙见化行。耄倪齐鼓舞,率土其升平。(《元日朝贺》)
  此诗铺陈不少,实无新意,不过是王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蹈袭之作。
  同样是一个人,后来做了元朝的官,赵孟頫有一首《述太傅丞相伯颜功德》,把屠城“流血有声”、最终灭掉宋朝天下擒俘宋恭帝谢太后入京的元朝元师伯颜吹捧到天上。宋朝,对赵孟頫而言,不仅仅是父母之国身家之邦,他本人身上流淌的是真正一丝不掺假的帝室血液啊。但是,颂德诗中,灭宋的屠夫却变成万世景仰的不世元勋:
  授钺得人杰,止戈代天工。铁马浮度江,坐败破竹功。草木纷震动,山川变鸿濛。地利不复险,金城何足攻。市靡易市扰,兵无血刃红,……老稚感再生,遗黎忘困穷。归来一不取,匹马走北风。九域自此一,益见圣世荣。
  满纸谎言,遍篇诌媚,把伯颜这个刽子手描写成人民的“大救星”。
  至于叶李此人,之所以能深得忽必烈青睐,在于他在前宋时直言敢骂贾似道的声名。宋理宗时代,叶李作为“京学生”,就伏阙上书揭批贾似道“变乱纲纪,毒害生灵,神人共怒,以干天谴”,书上后,贾党报复,把叶李逮捕下狱诬以罪名,贬窜漳州。宋亡之后,叶李归隐富春山。忽必烈在蒙古第一次进攻鄂州时任主师,因蒙哥汗死后要争夺汗位,弃之而去,由此,贾似道便以“鄂州大捷”上报,贪为已功。叶李揭批老贾的奏章中,对此事有如下评价:“前年之帅(指鄂州大捷),适有天幸,克成厥勋”,忽必烈读过间谍送来叶李奏章的翻译本,“每拊掌称叹”,对他印象极深。江淮行省的元朝官员想辟叶李为郡教授,“俱不应”。后来,元朝官员带着丞相安童的亲笔书信,表示说:“先生在宋(朝),以忠言谠论著称,简在帝心。今授以五品官秩,士君子当隐见随时,其尚悉心,以报殊遇!”一听忽必烈赏识自己,这位南宋“直臣”“幡然北向再拜:‘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诏!’”
  面见忽必烈后,叶李纵论历朝帝王得失,深得赏识。他所作的“好事”,主要有两件:第一,奏免儒户徭役。第二,忽必烈本来想迁江南宋宗室及大户入北方,叶李称江南已听命,无故迁徙会引致内乱,“帝大悟,事遂寝”。
  忽必烈待叶李甚厚,圣元二十五年,要任他为平章政事入相。叶李固辞,得赐玉带一条以及良田四千亩,“视秩一品”。不过,大贼臣桑哥入相,实由叶李推荐。同事之时,叶李对桑哥弊政“莫能有所匡正”。桑哥被杀后,叶李大惧,称疾回江南养病,有人上书要忽必烈斩叶李以谢天下。恐惧加惊疑,叶李在路上真的发起重病,不久一命呜呼,时年五十一。死前,他诫嘱儿子把御赐田地金银物品皆还于官府。这位老儒,谨慎到死,仍不得好死。老叶也不容易,南宋时得罪贾似道被运窜蛮荒;元朝时在朝内卷入政治漩涡,最后被活活吓死,一辈子没过过几天消停好日子。
  赵孟頫初入元廷,很想有一番作为以报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桑哥新钞法出台,众臣刑部会议,“欲计圣元钞二百贯赃满者死”,赵孟頫力排众议,直言以钞计法是草菅人命,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圣元新钞“滞涩不能行”,他受派到江南行省问验当地官员的“慢令之罪”。依他当时的“钦差”身份,可以任意对地方官员加以笞刑,但他一直谨慎依理行事,不笞一人,“丞相桑哥大以为谴”,认定他办事不卖力。又有一次,桑哥先至省中视事,赵孟頫因故迟到,被引入后堂受笞刑。士人挨板子,奇耻大辱,他马上向都堂右丞叶李告状:“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其廉耻,教之节义。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为此,桑哥怕事情闹大,不得不亲自向小赵道歉。
  当然,官场浸淫有日,赵孟頫也学得乖巧了,不再直接顶撞桑哥等人。至元二十七年大都地震,人民死伤数十万。小赵劝忽必烈降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以应天灾。桑哥见诏书妨他敛财,怒诘赵孟頫:“此诏必非帝意!”小赵回答:“天灾人死,钱粮也无从征收。如果今日不免,日后有人把赋税不足之罪归于尚书省,丞相您必受牵累啊。”桑哥闻言,转怒为喜,逐渐把小赵当成自己人。后来听闻小赵每天上班都要骑马经过宫墙东面一条临御河的小道,一次因道窄马失前蹄堕入河中,桑哥特意上报忽必烈,把宫墙往后移两丈多,以方便小赵上下班。不久,他又言小赵家贫,窜掇忽必烈赐钞五十锭给赵孟頫。这笔赏赐数目,相当他月俸的四十倍。
  忽必烈很喜欢与赵孟頫聊天。一次,他问小赵,叶李、留梦炎两个大臣孰优孰劣。
  小赵说:“留梦炎乃我父执辈,其人厚重,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体;至于叶李,其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
  忽必烈摇头,这位胖老爷子自有识人高见:“你认为留梦炎比叶李好吗?留梦炎在宋朝为状元,位至宰相。贾似道欺君惘上,留梦炎诌附取容。叶李一介布衣,敢于伏阙上书,显然他要贤于留梦炎。当然,留梦炎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不敢指摘他的过错。不过,你可以替朕赋诗讽刺他一下。”
  这差事不好办,但皇帝金口玉言,小赵又不能不写。于是,提笔躇踌,小赵写下四句诗:“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哪堪说,且将忠直报皇元。”
  好一个“往事已非哪堪说”,这未尝不是小赵自己的尴尬心灵写照。
  忽必烈叹赏,而留梦炎得诗后,“衔之终身”。
  不过,小赵对叶李的评价也失于厚道。相比于荐他入朝的程钜夫,这人只比他大五岁,因有荐举之恩,小赵就终身以恩师视之。叶李与他一拔儿入大都,小赵就不把他当盘菜。
  后来,赵孟頫巧妙说服忽必烈侍卫近臣彻里,让他进言,尽道桑哥误国,最终导致了桑哥的被杀,为敛财而设置的中书省也被罢废。元法尚严,桑哥亲株连人众,连叶李都几乎不免。眼见朝中政治凶险,赵孟頫“自念久在上侧,必为人所忌,力请补外。”因此,至元二十九年,他“出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由于当地没有一把手,他这个“同知”,独署府事,官事清简,四品官外放,又无顶头上司,他一时落得清闲。
  忽必烈死后,巡按当地的蒙古“纪检”官韦哈拉哈孙见赵孟頫怠慢自己,不向自己孝敬金银,就上书诬称他有罪。虚惊之下,赵孟頫数日难以安眠。幸亏新继位的元成宗没有理会此事,下诏召他入京修撰《世祖实录》,又逃过一劫。
  入京不久,赵孟頫深感仕途凶险,京城人事复杂,便借口有病,返回湖州休养。其间稍小小反复,1299年(大德三年)他从集贤直学士身份“行浙江等处儒学提举”,这是一个清显之官。十年任上,赵孟頫生活闲适,诗画书法作品,有不少完成于这个时期。当然,江南盛景,人生如梦,赵孟頫有感慨,作诗道
  三月江南莺乱飞,百花满树柳依依。
  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
  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
  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纪旧游》
  惆怅归惆怅,逍遥还是非曲直一时期的主基调,从其《渔父词》中,可以见出他的悠哉之心:“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本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其妻管仲姬也是大家闺秀,夫唱妇随,在其《渔父图》画卷上写小词:“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风吟月归去休。”
  此志得意满,世间的一切,于赵孟頫而言,都是快乐满眼了:
  江湖渺何许,归兴浩无边。忽闻数声水调,令我意悠然。莫笑盆池咫尺,移得风烟万顷,来傍小窗前。稀疏淡红翠,特地向人妍。华峰头,花十丈,藕如船。那知此中佳趣,别是小壶天。倒挽碧筒酾酒,醉卧绿云深处,云影自田田。梦中呼一叶,散发看书眠。《水调歌头》
   元仁宗当太子时就“素知其名”,即位后,马上召赵孟頫入朝,授其中奉大夫之职。1316年(延佑三年),又拜其为荣禄大夫,这可是从一品的大官。“帝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并把赵孟頫与李白和苏轼相提并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元仁宗有一次赐赵孟頫钞五百锭,怕中书省以国用不足为借口不支钱,派人特意从普庆寺皇帝的“私房钱”中取钞相赐。不久,见赵孟頫有一个月未入宫,元仁宗问左右侍从原因,对以“年老畏寒”。听说此事,元仁宗马上派人取御库中上好貂鼠皮大衣送给赵孟頫。
  元仁宗喜欢老赵,不仅仅因为他是世祖旧臣,也并非是借他之名来藻饰文治,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位皇帝本人是个书画爱好者,拿赵老头儿真当大师看待。艺术家中的“业余”对“大腕”的崇拜,那可就不得了。
  荣华富贵安享晚年,老赵诗词之中再无悲切、哽咽与忧愁。兴奋之余,老赵大写马屁词:
  
  瑞日当天。对绛阙蓬莱,非雾非烟。翠光覆禁苑。正淑景芳妍。采仗和风细转。御香飘满黄金殿。喜万国会朝,千官拜舞,亿兆同欢。福祉如山如川。应玉渚流虹,璇枢飞电。八音奏舜韶,庆玉烛调元。岁岁龙与凤辇。九重春醉蟠桃宴。天下太平,祝吾皇,寿与天地齐年。《长寿仙》
  相比青壮年时代的仕途蹭蹬,词境不可同日而语:
  昏晓相催,百年窗暗窗明里。人生能几。赢得貂裘敝。富贵浮云,休恋青绫被。归欤未。放怀烟水。不受风尘眯。《点绛唇》
   元英宗至治二年夏,赵孟頫善终于家,享年六十九。元廷追封他为魏国公,谥文敏。
  三十多年元廷宦海浮沉,老赵喜多忧少。离乱旧王孙,终作太平犬。
  据赵孟頫老朋友杭州人叶森讲,老赵老年贪婪、吝啬,见人下菜碟。一次,有两个白莲教和尚上门求字,门人通报,说:“有两位居士求见相公”。老赵怒骂道:“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白居易)还是东坡居士?这种嘴吃素腰无钱的东西,也敢称居士?”其老妻管氏一旁忙相劝:“相公不要这么焦躁,只要来人有钱,总能买些东西吃。”老赵气哼哼,仍旧不乐。一会儿,两位和尚入见,从袖中掏出交钞十锭:“求相公您为本寺书匾,以此作润笔之费。”见到钞票,老赵大喜而呼:“来人,送茶来,居士看坐!”宾主欢笑,逾时而去。这个故事,出自老赵老友口中,应该非常真实。人到老年,戒之在贪,冷观现在“德高望重”好几个老艺术家,据说也是越老越爱钱。当然,老赵人格再卑微,我们也不得不提及他最“脍炙人口”的一首诗《题岳鄂王墓》:
  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鄂王”乃南宋对岳飞的追封。此诗简明、直白,语气沉痛,对岳飞之死表达出无限的叹婉和追惜。正因此首小诗,后世人在对老赵鄙薄之余,还能剩下一丝赞诩。
歧路茫茫空望眼,兴亡滚滚入愁肠――汪元量
  
  醉歌十首
  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
  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
  
  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权臣大不才.
  见说襄阳投拜了,千军万马过江来.
  
  淮襄州郡尽归降,鞞鼓喧天入古杭.
  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
  
  六宫宫女泪涟涟,事主谁知不尽年.
  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
  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北师要讨撒花银,官府行移逼市民.
  丞相伯颜犹有语,学中要拣秀才人.
  
  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
  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
  
  南苑西宫棘露芽,万年枝上乱啼鸦.
  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
  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杭州人,世为官廷琴师。南宋灭亡后,他随赵宋皇族一起被掳北迁,写了大量成组的诗歌,有“诗史”之称。汪元量不是士大夫,其节操感和民族感却比好多士大夫还要强,诗句平易,琅琅上口,是那个亡国亡天下时代的“纪实文学”。
  除《醉歌》以外,他还有《湖州歌》组诗九十八首,主要描述元军攻降临安、进占湖州以及掳迁南宋宗室的历史史实。其一至其六描写元兵逼压临安,宋廷投降;其七至其六十八写汪元量随宋室赴大都途中的见闻;其六十九至其九十八写宋室人员及随从抵到大都后的生活场景。整组诗歌刻画细腻,描募鲜活,真实再现了南宋亡国前后宫廷宗室的生活遭遇与巨大变迁。
  特别可称的是,文天祥被押送大都后,汪元量时常去看望这位丞相,互赠诗文,悲歌唱酬。他一直激励文天祥:“君当立高节,杀身以为忠。”文天祥就义后,汪元量悲痛之下,做《浮丘道人招魂歌》九首,现录其一首如下:
  有客有客浮丘翁,一生能事今日终。
  齧氈雪窖身不容,寸心耿耿摩苍空。
  睢阳临难气塞充,大呼南八男儿忠。
  我公就义何从容,名垂竹帛生英雄。
  呜呼一歌兮歌无穷,魂招不来何所从。
  北国漂零,汪元量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惆怅之余,他作《一剪梅》寄怀:
  十年愁眼泪巴巴。今日思家。明日思家。一团燕月照窗纱。楼上胡笳。塞上胡笳。
  玉人劝我酌流霞。急捻琵琶。缓捻琵琶。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圣元二十五年,在大都羁旅十多年后,汪元量得到元廷允许,以道士身份得返江南。
  到了南宋故都临安,面对残败不堪的故京,汪元量心如刀割,写下《钱唐》诗以抒怀:
  “踯躅吞声泪暗倾,杖藜徐步浙江行。青芜古路人烟绝,绿树新墟鬼火明。事去玉环沉异域,愁来金碗出佳城。十年草木都麋烂,留得南枝照浅清。”
  此外,他还有《六州歌头》一词,感叹家国兴废,以隋炀帝拟宋度宗:
  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惆怅隋天子。锦帆里。环朱履。丛香绮。展旌旗。荡涟猗。击鼓挝金,拥琼璈玉吹。姿意游嬉。斜日晖晖。乱莺啼。销魂此际。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竟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唯有当时皓月,依然挂、杨柳青枝。听堤边渔叟,一笛醉中吹。
  相较之下,昔日杭州美好的景象,快乐的生活,早已成为如烟梦幻:
  潋滟湖光绿正肥。
  苏堤十里柳丝垂。
  轻便燕子低低舞,小巧莺儿恰恰啼。
  花似锦,酒成池。
  对花对酒两相宜。
  水边莫话长安事,且请卿卿吃蛤蜊。汪元量【鹧鸪天】
   而后,汪元量游历江、浙、湘、赣、四川等地,创立诗社,与刘辰翁、刘将孙等南宋遗民赋诗往来,抒发亡国之悲,感慨去国之苦,互相激励,拳拳不忘故国旧君,一直坚守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一改南宋末期诗坛秀婉颓糜的风格,汪元量的大量白描式诗词沉郁悲伤,尽凝苍凉,哀愤之情,跃然纸上。国家虽亡,忠恨难消: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朝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馀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因思畴昔,铁索千寻,谩沈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锺山,几重苍翠。(【莺啼序】)
举世无人识,终年独自行――郑思肖
  
  笔者数年前曾游历美国耶鲁大学,见其艺术陈列馆中有一幅中国宋元时期的《墨兰图》,用笔劲朗,意调萧疏,实为神逸之品。时隔八百年左右,似乎仍可闻嗅到那傲放兰花的古旧馨香。仔细辩认上面字句,有如下内容:“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落款是“所南”二字。惘惘之余,当时以我有限的宋元通史知识,并不清楚“所南”为何人,以为只是宋朝某个不知名的文人画家的名号或者斋名。
  事隔两三年,笔者去日本大阪。参观博物馆时,又见一幅类似的墨兰作品,形神俱逸,不同凡响。由于画面上文字是隶书,笔者努力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往下看,见有印刷体的日文作者介绍,虽然不是全看懂,其中汉字很多,让人恍然大悟:所南,原来就是南宋遗民郑思肖。
  郑思肖(1240-1317),字忆翁,号所南,福建人。其父郑叔起乃南宋苏州地方书院的山长(类似今日大学院长)。因此,郑思肖自幼就受“忠孝节义”的儒家思想薰陶。南宋末,郑思肖应试博学鸿词科,得授为和靖书院山长。南宋沦亡后,他隐居于苏州寺庙中,耿耿精忠,不忘故国,改名为“思肖”(“肖”乃皇宋“赵”姓繁体字的右半部分,意思为“思赵”);忆翁,忆念故国之老者也;所南,心存南国江山,一生坐卧不向北方(胡元)。同时,他又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本穴世界”,“本穴”二字相交叉,乃“大宋”之意。
  郑思肖乃一诗文儒士,画事非其所长,只是善写兰、竹、梅、菊“四君子”,忠精气节,皆凝于画中。他所画花卉,皆窟根无土。人问其故,答曰:“国土已为胡人所夺,怎忍在画上着之!”
  隐居期间,郑思肖吟诗作赋,并著《心史》七卷,据称死前以铁盒封缄,当时不传。明末,大概是崇祯年间后期,有人在苏州承天寺中发现了这部书,因此心史又有《铁函心史》和《井中心史》两个书名。当时正值明朝败亡前夕,情境恰与南宁末期相仿佛。于是,儒生出钱,把此书刊刻于世,大儒顾炎武有《井中心史歌并序》。据清朝学者研究,这一部从水井搜出的《心史》或许是后人伪托,真伪至今待考。但是,郑思肖所作诗文,流传下来也不少。相较之下,其书画真迹存世罕见。元朝大画家倪瓒有诗《题郑所南兰》:
  秋风兰蕙化为茅,
    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
    泪泉和墨写《离骚》。
  
  
  
  
  郑思肖的个人身世极其坎坷,国亡之后(指宋恭帝北迁),不久即遭母丧。哀痛之间,儿子又病死。在此之前,其父、妻也都弃世,所以说,无家无国大悲之人,非郑思肖莫属。现代文人无耻,把郑思肖的“狂癫”说成是精神病范围的“变态”反应,认为他属于“偏执狂”人格。此种妄自揣测,实际上反映出时人的残薄与无知,以当代小人之心,度古代烈士大丈夫之腹。汉族士大夫在国家民族沦亡时期的撕心裂肺之痛,现在的锦衣玉食、不学无术之徒何以能感知!其《画菊》一诗,正是其人生理想和气节的最佳写照: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无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郑思肖以宁愿枯死枝头的菊花自比,傲骨凌霜彰显儒士学人的高尚节操,也表达出他们宁死不肯向元朝(北风)投降的决心。
  读其所撰“自画像”式自传《一是居士传》,我们能感觉到他“永为大宋之臣”的诚诚之心:
  《一是居士传》曰:“一是居士,大宋人也。生于宋,长于宋,死于宋。尝贯古今六合,观之肇乎,无天地之始亘乎,有天地之终。普天率土,一草一木,吾见其皆大宋天下。大宋粹然一天也,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也。譬如孝子,于其父前乎,无前后乎。无后满眼惟父,与天同大,宁以生为在死为不在耶?又宁见有二父耶?此一是之所在也,一是者何万古不易之理也。由之行天地鬼神,咸听其命。不然天地鬼神反诛之断。古今定纲,常配至道,立众事。自天子至于庶人,一皆不越于斯。苟能深造一是之域,杀之亦不变,安能以伪富、伪贵刍豢之哉?”
  可见,在佯狂作颠的背后,是孤峭悲愤,是教诲万世天下皆为忠臣孝子的决心。所以,无论是精神多么痛苦,郑思肖毕竟十分清醒。他这样描写亡国之后孑然一身的生活:
  “(吾)癖于诗,不肯与人唱和。懒辄数岁不作,一(诗)兴动,达旦不寐。作讽咏,声辞多激烈意。诗成章,数高歌(吟咏),辄泪下,若不能以一朝自居。每弃忘生事,尽日遂幽闲之适,遇疾浊者则急去之。多游僧舍,兴尽即飘然,惬怀终暮坐不去,寡与人和,间数月毫无至门者。独往独来,独处独坐,独行独吟,独笑独哭。抱贫愁苦,与时为仇 ……常独游山水间,登绝顶,狂歌浩笑,气润霄碧。举手掀舞,欲空其形而去……,破衣垢貌,昼行呓语,惶惶然有所求而弗获。坐成废物,尚确持“一是”之理,欲衡古今天下事……”
  观此悲狂,只有明代徐渭差可比拟,然亡君丧国之痛,更甚一层。
  狂颠之下,郑思肖不避嫌疑,不怕杀头,有时几乎是肆口大骂:“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此身虽隍胡尘里,只是三朝天子尘”,对于蒙古统治者,他极力丑诋,“胡”、“虏”、“犬羊”、“腥膻”不绝于口,并公然愤然狂呼:
  “欲死不得为孝子,欲生不得为忠臣。痛哉擗胸叫大宋,青青在上宁无闻!”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南宋虽亡,天下虽亡,汉族士气不亡,民族精神不亡,儒家理念不亡。正所谓:
  桑海英风不可攀,南朝寂寂旧江山。惟余几辈人才在,诗卷长留天地间。
 百炼难柔铁石肠
  ――甘为鹰犬的蒙元初期汉人:张弘范、史天泽、郝经
  
  
  
  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这首气慨“豪迈”的诗,乃元朝鹰犬汉将张弘范所作,题目是《过江》,见题思义,正是他率元军跨过大江击灭南宋征途中有感而发。可笑的是,大屠夫气吞日月的兴高采烈,竟被后世一些“人道主义”腐儒解释为是作者的“反省和忏悔”。咄咄怪事!望见元军战袍为江南汉人鲜血染红,张弘范心中只有兴奋,甚至是亢奋,这位蒙古鹰犬,又怎能生出丝毫的忏悔之意?
  
  死而后已的灭宋鹰犬:张弘范
  
  说起张弘范,一定要提他的父亲张柔。张柔,字德刚,易州定兴人,是金末河北地区汉人土豪。金朝末年,蒙古军大举攻伐,盗贼四起,张柔以聚众以自保为名,拉起一支队伍,号称保乡为国。金国的中都经略使苗道润很赏识他,保奏其为定兴令,后来金国朝廷又加昭毅大将军,“权元帅左都监”,高官美职,想让张柔为金朝效力。不久,苗道润为基副使贾润所杀。恰逢蒙古军队突袭紫荆口,狼牙岭一役,张柔马蹶被俘,立刻向蒙古兵投降,并掉返头率众猛攻贾润,以为苗道润报仇为名,把金军杀得大败。执俘贾润后,张柔生剖其心,以祭奠恩公苗道润。此举,看似为老上司报仇,实则是向老东家开刀,贾润手下兵将毕竟都是金国所属。
  甭说,投降蒙古后,张柔越战愈勇,大败金国真定主帅武仙,攻克三十余座城池,被蒙古授与荣禄大夫、河北东西诸路都元帅。日后,蒙军围攻金国都城汴京,张柔居功甚大,最终把老东家灭族歼种,把金国送上不归之路。灭金后,张柔又卖力为蒙古进攻南宋,并派出他手下最得力的诸将随蒙哥汗进攻蜀地。他本人跟从忽必烈进攻鄂州,屡立战功。忽必烈北还与阿里不哥争汗位,下令张柔率军入卫,并调派其手下汉族劲卒数千人拱卫大都,可见张柔是多么地让元世祖“放心”。
  圣元五年,张柔病死,年七十九,蒙元得力大狼狗,善终于床榻,谥忠武,日后还被追封为“汝南王”。老奸贼有十一个儿子,个个都是一颗红心向蒙古,其中以张弘范最知名。
  张弘范,字仲畴,乃张柔第九子。“善马槊,颇能为歌诗。”张柔自己是土豪、军将出身,河北地区的好学风气使他极其注重子弟教育,曾延请大儒郝经教授儿子们学业。所以,张弘范文武双全,并非是件什么希罕之事。观张弘范年青所作诗,根本让人不能与日后杀人百万、流血成河的刽子手联系起来:
  闲逐东风信马蹄,一鞭诗思曲江堤。行行贪咏梨花雪,却被桃花约帽低。(《游春》)
  霜满溪桥月满山,哦吟驴背怯清寒。哪知年少青楼客,醉拥芙蓉梦木兰(《霜月早行》)
  乍看二诗,很会让人误认为是一个清癯瘦弱的书生所作。与之相类的,还有其《临江仙》两首:
  1.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契剩浓欢。黄鹏惊梦破,青鸟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
  2.爱煞林泉风物好,羡他归去来兮。世缘相挽又还思。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肝胆自知尘辈异,凤池麟阁须期。风云满目任时宜。东山高卧处,丝竹醉吴姬。
  
  正所谓“清词丽句,不减晏(殊)、欧(阳修)诸贤”(清朝陈延焯语)。
  此外,青年张弘范遍览中国古代典籍,对汉朝大英雄李广也殊为钦佩:
  弧矢威盈塞北屯,汉家飞将气如神。但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读李广传》)
  张弘范一举成名的武功,是元世祖中统三年讨伐李璮之叛的济南攻城战(李璮是忽降宋忽降蒙的原金国“红袄军”将领李全之子,这父子皆不是好人,叛贼本性,谁势大就依附谁。趁蒙哥汗新死,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等宗王争位,李璮又“降”宋,实则首鼠两端,想割据一方为王)。临出军,老奸巨滑的张柔对儿子说:“你围城时忽避险地。立营险地,你自己肯定无怠心,如此,手下兵士也会有必死争胜之心。军中主帅知道你坚守险地,也一定从全军利益出发,敌人来攻,他当然会倾力赴救,如此,你正好可因之立大功!”
  张弘范把老子一番话牢记心中,他跟随蒙古宗王合必赤围济南,自告奋勇,果然立营于地势最险的城西。李璮派兵出城突营,惟独不冲击张弘范一军。文韬武略,将门有子,张弘范不傻,他嘱诫手下说:“我军营于险地,李璮独向我们示弱,不以军来犯,定会趁夜突袭。”言毕他命军士筑起长垒,埋伏战士,并在垒外挖深壕,并大开军营东门。天刚黑,张弘范又让兵士把白天所挖的壕沟加深加宽近两倍。果不其然,大半夜,李 果然派人来偷营,叛军拥抬飞桥和长梯,蜂涌而至。李璮军人白天看见张弘范兵士挖壕沟,根据目测,他们赶制了尺寸差不多的攻具。结果,因张弘范趁黑让兵士加深加宽了壕沟,突袭的李璮军收脚不住,连同云梯、飞桥等物一并栽入沟中,登时摔死不少人。即使没摔死,也被埋伏的蒙军砍死。就这样,还是有数百人跃上濠沟,未近垒门,皆被元军伏兵张弩射杀,一个不剩。李璮手下数千人一夜被杀,二主将被擒。老贼张柔闻知,掀髯大笑,高叫“真吾子也!”
  因此功,忽必烈亲自召见张弘范,授顺天路管军民总管,“佩金虎符”。转年,又让他坐镇大名。张弘范不仅能杀伐,也有治理之才。大名突发大水,没经上报,张弘范就擅自免掉当年大名居民的赋税。忽必烈恼怒,召其入大都,责问分为什么擅免赋税。张弘范表示:“今年大水,颗粒无收,如果非要居民交赋税,必定死人不少。民死民逃,明年赋税从何而出。不如暂免今年,来年视情况加收,如此,大名岂非陛下之大粮仓吗。”忽必烈大喜,忙说:“卿甚知大体!”
而后,元军攻宋,张弘范一直作为先锋将,特别是襄阳、樊城的关键战役,他即出力又出谋,身先士卒,最终克樊城,降襄阳,并陪南宋降将吕文焕回大都入觐忽必烈,获赐锦衣,宝鞍以及白银无数。江南战役中,张弘范胆气倍豪,《鹧鸪天•围襄阳》是其代表作:
  
  铁甲珊珊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东西势列千层厚,南北军屯百万长。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
  为此,邓光荐夸他说:“公(张弘范)天分英特,虽观书大略,率意吐辞,往往踔厉奇伟。据鞍从(纵)横,横槊酾酒,叱吒风生,豪快天纵,类楚汉烈士语。”
  圣元十一年开始,元军统师伯颜领军打响灭宋最后一战,渡江前锋,正是张弘范。圣元十二年夏,张弘范率元军相继击败贾似道、孙虎臣所率南宋的水陆大军,长驱至建康。忽必烈有旨,想制止元军的一再前进,怕暑气引发疫病降低战斗力。张弘范向伯颜力谏,希望元军“乘破竹之势”一鼓作气,并亲自回大都向忽必烈陈说进攻形势。得到首肯后,他飞驰回作战最前线,又分别击败南宋大将姜才等人,并在焦山决战中出奇兵,把张世杰与孙虎臣所统的南宋水帅杀得血染大江,夺南宋战舰上百艘。最终,与伯颜一起,他率大军兵临杭州城下,迫使谢太后与宋恭帝出降。
  圣元十五年,得知与自己同宗的南宋大将张世杰在海上立广王赵昺为帝,张弘范又自告奋勇,统兵向闽广之地,准备为元朝拔掉最后一颗眼中钉。忽必烈深嘉张氏父子的“忠勇”,诏令其为“蒙古汉军都元帅。”
  陛辞时,人精张弘范还假意推辞主帅一职:“汉人自本朝之始,无统蒙古军者,请陛下命一蒙古宗臣为主帅,为臣副之。”忽必烈又喜又叹:“汝能以汝父为榜样,为朕尽心,何辞主帅!”马上派人赐张弘范锦衣、玉带。小伙挺会来事,拒受花里胡哨的锦衣和玉带,表示说自己喜欢宝剑与铠甲。
  忽必烈爽快,马上命人把武库中最好的剑甲均搬至大殿,任由张弘范择选,并下谕道:“剑,汝之副也。有不用命者,卿可专杀。”也就是说,忽必烈授与张弘范绝对威权,无论蒙古还是汉人等诸族大将,有不听命者都可以立时处斩。
  有忽必烈撑腰,张弘范抖搂精神,飞驰至扬州,择选将校及二万水陆精兵,以其弟张弘正为先锋将,分道南征。其间,元军连战连捷。擒文天祥,败张世杰,最终在厓山一役中彻彻底底把南宋灭亡掉,“岭海悉平”,成为元朝的不世功臣之一。奇功告成后,归京途中,张弘范豪清万丈,又作《木兰花慢》四首: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人间事、良可笑,似长风、云影弄阴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闲、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兰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
  
  忆谯都风物,飞一梦,过千年。羡百里溪程,两行堤柳,数万人烟。伤心旧家遗迹,谩斜阳、流水接长天。冷落故祠香火,白云泪眼潸然。行藏好向故人传。椽笔舞蛮笺。总纠纠貔貅,秋风江上,高卧南边。功名笑谈尊俎,问锦江、何必上楼船。他日武津关下,春风骄马金鞭。
  乍看内容,以为是汉族王朝封侯拜相的哪位爷精忠怀国之作。一腔浩气之中,竟也有股淡淡的忧愁,散见于词意之内。
  不知是天谴还是报应,灭宋的同一年年底,张弘范在大都即患重病,应该是因劳成疾,没几天,他就卧床不起。忽必烈心焦,派御医探诊,并诏令御林军为这位“能臣”守门,“止杂人毋扰其病”。
  一日,病得不行的张弘范回光返照,淋浴后换上新衣,至中庭“面阙再拜。退坐,命酒作乐,与亲故言别”。杂事交待后,他拿出御赐的剑甲,对其子张珪说:“汝父以此立大功,汝佩之,勿忘为大元尽忠。”表演完毕,老小伙子“端坐而卒”,时年四十三。元廷赠谥,与其父张柔一样,同为“忠武”。
  延佑年间,元廷追封他淮阳王,改谥献武。为蒙古人狠奔豕突一辈子,张弘范称得上“死而后已”。
  张弘范死了,还不算完,其子张珪也是元史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纵览《元史》,张柔、张弘范、张珪祖、父、孙三人,分列第三十四、第四十三、第六十二列传中,可见这三个人对蒙元的“贡献”有多大。
  张珪,字公端,少年时代从其父张弘范入林中射猎,有猛虎扑前,张珪“抽矢直前,虎人立,洞其喉,一军尽哗”,可见也是将门虎子。平定广海之时,张弘范生俘了南宋礼部侍郎邓光荐这个大儒,便命其为儿子张珪当老师。邓光荐大儒,谆谆教导,果然把张珪教成一个日后出将入相的人物。张珪十六岁,即“摄管军万户”,已经是帅级干部。至元二十九年,忽必烈念张柔父子旧功,拜张珪为枢密副使(国防部副部长)。蒙古贵族、时为太傅的月儿鲁那演劝谏说:“张珪 年青,先让他做枢密佥书(国防部司长),果可大用,日后再擢升他不迟。”忽必烈马上摇头:“张家为我大元灭宋、灭金,三世尽死力,岂可吝惜官职!”立拜张珪为镇国上将军。日后,张珪事元数帝,尽忠尽力,皆以辅政为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能以“鞠躬尽瘁”四字来形容。
  可悲可叹的是,张家三代世为蒙元鹰犬,文功武治,似乎应该留得万世青史秀名。但是,时至今日,人们记住的,只是张弘范厓山灭宋、杀人百万的屠夫行径,只依稀知道那两句明儒的讽刺诗文:
  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更值得一叙的是,张弘范这一支系的后代下场极惨。泰定帝崩后,元明宗、元文宗兄弟与天顺帝争位,两派支持者大打出手,上都诸王在紫荆关把大都诸王一派军队打得大败。大都诸王军队撤退时候,肆意剽掠,张珪的儿子张景武(当时张珪已死)时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仗恃自己是当地数世豪强和三世尽忠大元的底气,率手下民兵手持大棒,打死数百溃退时抢劫剽掠的大都元兵,保家为乡。如果上都诸位一派获胜,估计张景武肯定要得到大大的表彰。结果,大都诸王派最终获胜,王爷额森特率大军路过保定,冲进张家大院,把包括张景武在内的张弘范的五个孙子(皆是张珪之子)尽数抓住,酷刑处决,家产全部抢空。然后,把张家女眷全部交与元军轮奸后杀死,张家唯一留下的活口,时张弘范的一个孙女,额森特见她貌美,奸污后纳为妾室。要说也真够惨,老张家为蒙古人卖命数世,最后换来这个下场。可悲,可叹,可怜,可恨!
  最后,录张弘范《点绛唇》四首。其人乃屠戮杀才,其文着实丽质清新,意境独特。细嚼慢品下,竟让人能有森然孤冷之感,体味出词中年寿不永之谶:
  春日前村,一枝香彻江头路。月明风度。清煞西湖句。昨夜幽欢,梦里谁呼去。愁如许。觉来无语。青鸟啼芳树.
  
  独上高楼,恨随春草连天去。乱山无数。隔断巫阳路。信断梅花,惆怅人何处。愁无语。野鸦烟树。一点斜阳暮。
  
  星斗文章,词源落落倾胸臆。十年南北。几度空相忆。把酒留君,后会知何夕。愁如织。一鞭行色。春雪梅花驿。
  
  醉脸匀红,向人无语夸颜色。一枝春雪。犹染嵬坡血。庭院黄昏,燕子来时节。芳心折。露垂香颊。羞对开元月。
急流勇退的“郭子仪”:史天泽
  
  与张柔、张弘范、张珪相仿佛,史天泽上有其父史秉直,下有其子史格,一家三代,也皆是蒙元耿耿忠心的“大狼狗”。
  史家同张家一样,也是河北土豪出身。他们的籍贯为永清,多年来一直从于金国统治下。史天泽的曾祖史祖伦是个盗墓贼,史臣为之涂金,说史祖伦“少好侠,因筑室发土得金,始饶于财”,盖房子挖地基,竟能掘出一窖大元宝,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但“少好侠”三个字,不经意暴露出史祖伦盗墓贼的嘴脸。到史天泽父亲史秉直这一辈,正赶上金国末年蒙古军队攻入金境杀人劫财毁城的乱世,听闻蒙古的“太师国王”木华黎统兵南伐,杀人无数,吓破胆的史秉直招集族人,裹胁当地数千居民,径自到涿州向蒙军投降。河北的汉人一直很顽强,木华黎看见这么一个汉族老混蛋如此孝顺,大喜,想提拔史秉直当官出力。史秉直年岁已老,就把自己儿子史天倪、史天安、史天泽三人推荐出来。于是,木华黎授史天倪为“万户”,又令史秉直在霸州管理附降汉人、女真人、契丹人的家属,为蒙军做“后勤”工作。
  老混蛋史秉直兢兢业业,括银造甲,收敛赋税,源源不断向蒙军输送银粮。蒙古初期占据中原的念头还不大,不久,蒙军与金国暂时讲和,军队回撤,就使史秉直把他诱集的十万余户汉民迁往漠北当奴隶,一路之上,饥寒交迫,缺吃少穿,加上凶残蒙古兵士的折磨殴打,十万余户汉人能活着到达漠北的,百不存一。后来,蒙古又兴兵,攻打金国“北京”,史秉直仍旧为蒙军主持“馈饷”等后勤工作,使蒙古“军中未尝乏绝”,保障有力,服务到位,最终“光荣”退休,归老于家,安死床上。
  史秉直三子,长子史天倪和次子史天安同史同传,其三子史天泽牛逼,自己单独一传。
  史天倪很为蒙古卖命,在木华黎手下东杀西伐,连克城池,杀人数万,把金国“九公”之一的武仙也打得不得不“投降”。为此,木华黎任命史天倪为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以武仙为副(史天倪堂兄史天祥“孤胆英雄”入武仙营中劝降此人)。二人开始挺配合,把趁金乱进入河北的南宋将领彭义斌一部在思州杀得大败而去。
  乱世变多。不久,武仙老哥们老部下数千人据二山寨“反正”,重新换上金军旗号。史天倪闻讯,亲自率军直捣山寨,把数千人杀得一个不剩。惭怒之下,武仙设宴“邀请”史天倪,表示说一来为昔日部下“造反”谢罪,二来为史天倪庆功。当时史秉直还活着,向儿子密言武仙有诈,劝他别去。史天倪觉得自己英明神武,不听,老史只得捎上两个孙子离开军营回老家。
  结果,史天倪一去不回。刚入酒席,武仙当面就给他一刀。埋伏兵士群上,把史天倪剁成肉酱,并杀其三个幼子。其妻程氏闻乱,惊惶下也投环自杀。
  史天倪的弟弟史天安听闻大哥被杀,马上与三弟史天泽会军,满怀悲愤向武仙发动攻击。武仙不敌,败走。而后,史天安在蒙国灭金过程中出力不少,并为蒙军消灭了河北梁满、苏杰等不少汉族地方武装。此人命短,壮年病死。其子史枢“以勋臣子知中山府,有治绩”,也是蒙古得力鹰犬。蒙哥汗伐蜀,史枢自荐为前锋,在剑州苦竹崖率数十精兵,缒绳入数百尺绝涧,攻取南宋一处咽喉要地。庆功大宴中,蒙哥汗命自己的皇后亲自酌酒给史枢喝,并向在座的“新附渠帅”们讲:“我国家自开创以来,未有皇后赐臣下酒者。特以(史)枢父子世笃忠贞,故宠以殊礼。有能尽瘁事国者,礼亦如之!”得到主子如此鼓励,史枢跟随其三叔史天泽败吕文德,讨李璮,伐南宋,哪里有战斗,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征伐攻杀大半辈子,史枢于至元二十四年病死,时年六十七,其二子仍为禁卫军将一类的元帝心腹。
 史天泽,字润甫,乃老贼史秉直第三子。此人“身长八尺,音如洪钟,善骑射,勇力绝人”,是块冲杀的天生料子。其兄史天倪被武仙诱杀后,史家部曲多亡散。史天泽报仇心切,搜罗大笔金银驮于马上,招兵买马,又得三千蒙古援军,击败武仙手下有名的骁勇之将葛铁枪,乘势破中山,略无极,拔赵州,与二哥史天安会兵一处,并力赶跑了武仙,克复真定治所。
  而后,史天泽在蒙古灭金的战斗中胜绩连连,特别是金哀宗弃汴京逃跑以后,史天泽一路率军紧追不舍,并在蒲城歼灭了金国宰相完颜白撒所率的八万兵,给金王朝以灭顶一击。蔡州之战,史天泽“血战连日”,最终逼得金哀宗在幽兰轩上吊自杀。蔡州灭金战中,史天泽与张柔等昔日金国臣民,打起仗来比蒙古人还要卖力百倍。
  灭金后,史天泽又与蒙军杀向南宋。峭石滩一战,杀溺宋兵数万;寿春之战,他又率蒙古把数万宋军驱入淮水中淹死;蒙哥汗伐蜀,史天泽亲统水军,在嘉陵江三败南宋援蜀的大将吕文德,顺流纵击,夺得战舰数百艘。忽必烈继位后,史天泽扈从北进,得拜中书右丞相,从征阿里不哥,立功甚多。李璮据山东叛,史天泽亲受忽必烈诏旨,率军讨伐,最终攻克济南,活捉李璮。因怕李璮被押送大都后胡乱牵扯自己及河北的汉将,史天泽未经忽必烈批准,即刻剐杀了这位“造反”的地头王。
  回大都后,怕忽必烈猜忌汉人(实际上忽必烈对汉人地方势力已经大起疑心),史天泽主动要求解除兵权,“于是史氏子侄即日解兵符者十七人”,此举,大得忽必烈欢心,也为史家赢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元元年,元廷加其为光禄大夫,“右丞相如故”。至元三年,史天泽任枢密副使(太子真金持衔为正使,所以他实际上是主事的“国防部常务副部长”)。至元四年,改授中书左丞相。
  至元十一年,忽必烈下诏派史天泽与丞相伯颜一起统领大军,发起对南宋的最终致使一击。行至郢州,史天泽患病,返至襄阳修养。忽必烈闻讯,立刻派近侍携葡萄酒相赐,并慰勉说:“卿自朕祖以来,躬擐甲胄,跋履山川,宣力多矣。又,卿首事南伐(宋朝),异日功成,皆卿力也。勿以小疾阻行为忧。”
  于是,忽必烈派人护送史天泽回真宗老窝,派去数批御医为这条“大狼狗”治病。
  史天泽回真定后很快就病死,时年七十四,“讣闻,帝震悼,遣近臣赙以白金二千五百两,赠太尉,谥忠武。后累赠太师,进封镇阳王。”
  可称的是,史天泽“年四十,始折节读书,尤熟于《资治通鉴》,立论多出人意表。”倘使司马光地下有灵,知道自己的巨著帮助这个蒙古鹰犬补上EMBA课程,变相协助了元朝灭宋,老头非气得地下翻身大叫不可。正是由于读书明史,史天泽“出入将相五十年,上不疑而下无怨,人以(其)比于郭子仪、曹彬。”这位元朝的“郭子仪”,可谓一生谨慎,善始善终。
  有其父必有其子。史天泽之子史格自少年时就为蒙元效死,灭宋战役中常常不避箭矢,纵马前冲,一身战疮无数。特别是史格跟从元朝大将阿里海涯进攻广西、广东,破十八州,杀人无算。宋恭帝出降后,陈宜中、张世杰等人拥益王在福州为帝,准备复兴宋朝。当时,元朝在广东、广西等地的将领多年在外征战,常思北归,纷纷上言要求元廷放弃肇庆、德庆、封州等“蛮荒”之地,并兵合力在梧州设置戌守即可。如果这样,南宋很有可能敬延岁月,没准过几年又会出现个“中兴”奇迹。正是史格“高瞻远瞩”,上表坚称不可撤备。在他要求下,忽必烈“益增兵来援”,最终没给南宋最后的一丝喘息机会。
  由此可见,史氏祖父孙三人,既是蒙古灭金的“大功臣”,又是灭宋的“大功臣”。蒙元的汉族鹰犬中,老史家无疑是最得力的一个族群。而史天泽所得的“右丞相”高职,在蒙元史上可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史天泽明哲保身最高的一招是“交兵权”,无形中解决了一直困扰忽必烈的汉族“世侯”问题。金末以来,河北等地汉族地方势力结众自保,分族群地投附蒙古。蒙古人对这些人,基本上采取“争取”的政策,招降纳叛,不仅大授美职,还模仿漠北蒙古传统制度让这些汉人土豪世袭官职。当然,每处均会派出“政委”达鲁赤花行监督之职,汉人“世侯”们也要送子弟入蒙古为人质。双方配合的直还不错,汉人势力最盛者,除张柔、史天泽两家外,还有西京的刘黑马,东平的严实,济南的张荣,大名的王珍,太原郝和尚,以及益都的李全之子李璮。这几个汉人家族各拥重兵,子弟为将,每家的统治范围都有千里、数千里之广,地位十分重要。最后,正是由于拥兵近十万占据山东数十城的李璮叛乱,才使元朝正决心收回汉族世侯手中的权力,结束了他们为时数十年的“藩镇割据”。所以,老史既首先带兵平定李璮,又使元廷兵不血刃收回世侯的权力,忽必烈不能不对他委以重任。
被遗忘的“苏武”:郝经
  
  雁啼月落扬子城,东风送潮江有声。乾坤光光欲浮动,窗户凛凛阴寒生。起来看雨天星稀,疑有万壑霜松鸡。又有暴雷郁未发,暗呜水底号鲲鲸。虚庭徙倚夜向晨,重门击析无人行。三年江边不见江,听此感激尤伤情。……
  这首《江声行》,并非哪个幽怨的妇人所作,乃元朝汉人郝经出使南宋被拘时,在真州(今江苏仪征)的囚所感慨而发的诗作。
  郝经,字伯常,泽州陵川人(今幽西陵川),“家世业儒”,乃金朝大文豪元好问的弟子。金亡后,郝经一家迁于顺天府,“家贫,昼则负薪米为养,暮则读书。”后来,蒙国汉将张柔、贾辅知其名,请他到家里教子弟读书,“二家藏书万卷,(郝)经博览无不通。”这一来,真正的“教学相长”,他不仅教出了张弘范这样的“人才”,自己的儒业也有长足进步。蒙哥汗时代,忽必烈在金莲川以宗王身份开府,延请郝经当幕僚,“条上数十事,(忽必烈)大悦,遂留王府。”
  后来,他跟从忽必烈攻鄂州。蒙哥汗在钓鱼城下受伤身死,忽必烈犹豫不决,正是郝经一席话,坚定了他北返争夺汗位的决心:
  国家(指蒙古)自平金(国)以来,惟务进取,不遵养时晦,老师费财,卒无成功,三十年矣。蒙哥汗立,政当安静以图宁谧,忽无故大举,进而不退,畀王东师,则不当亦进也而遽进。以为有命,不敢自逸,至于汝南,既闻凶讣,即当遣使,遍告诸帅,各以次退,修好于宋,归定大事,不当复进也而遽进。以有师期,会于江滨,遣使喻宋,息兵安民,振旅而归,不当复进也而又进。既不宜渡淮,又岂宜渡江?既不宜妄进,又岂宜攻城?若以机不可失,敌不可纵,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当乘虚取鄂,分兵四出,直造临安,疾雷不及掩耳,则宋亦可图。如其不可,知难而退,不失为金兀术也。师不当进而进,江不当渡而渡,城不当攻而攻,当速退而不退,当速进而不进,役成迁延,盘桓江渚,情见势屈,举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则我竭彼盈,又何俟乎?且诸军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月日,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还不能。
  彼既上流无虞,吕文德已并兵拒守,知我国疵(指蒙哥汗暴崩之事),斗气自倍。两淮之兵尽集白鹭,江西之兵尽集隆兴,岭广之兵尽集长沙,闽、越沿海巨舶大舰以次而至,伺隙而进。如遏截于江、黄津渡,邀遮于大城关口,塞汉东之石门,限郢、复之湖泺,则我将安归?无已则突入江、浙,捣其心腹。闻临安、海门已具龙舟,则已徒往;还抵金山,并命求出,岂无韩世忠之俦?且鄂与汉阳分据大别,中挟巨浸,号为活城,肉薄骨并而拔之,则彼委破壁孤城而去,溯流而上,则入洞庭,保荆、襄,顺流而下,则精兵健橹突过浒、黄,未易遏也,则亦徒费人命,我安所得哉!区区一城,胜之不武,不胜则大损威望,复何俟乎!
  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毕集,未暇谋我。第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在于背胁;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指忽必烈)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完颜亮)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最后,郝经为忽必烈出主意:
  “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许割淮南、汉上、梓夔两路,定疆界岁币。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燕都,则从天而下,彼之奸谋僭志,冰释瓦解。遣一军逆蒙哥汗灵舆,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真金太子镇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矣。”
忽必烈依计,一步一个脚印,果然以鱼化龙,由一个蒙古宗王变成了“元世祖”。郝经立马受重用,得授翰林侍读学士,佩金虎符,充“国信使”,带大批从人出使南宋,“告即位,且定和议”。
  临行,郝经一腔忠心,“奏便宜十六事,皆立政大要。”
  结果,郝经行至宋境,贾似道怕自己在鄂州私下与忽必烈议和纳贡之事被宋帝知晓,命李庭芝派人把郝经软禁在真州。这一囚,不是一两年,也不是三五年,而是整整十六年,其间,元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早就郁闷而死,郝经大儒出身,善于处变,常常给从行者讲课授经,“从者皆通于学”。而他本人,也以节操自诩:“心苦天为碎,辞穷海欲干。起来看北斗,何日见长安。”以长安拟“大都”,郝经日夜思归元京。
  据《元史》载:
  (郝)经还(大都)之岁,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诗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后题曰:“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
  也就是说,郝经被拘几年后,在1274年从宋人供食的活大雁中挑出一只健壮能飞的,系蜡书于雁足,放飞大雁。“中统十五年”实为“圣元五年”,郝经被拘于宋,不知元朝改元的事,所以他依此推之为“中统十五年”,据此,可以想见这个“传奇”故事倒八分有真。遥想当年汉武帝时,汉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奉命出使匈奴,被这群野蛮人扣押于北海(今贝加尔湖)。匈奴人对苏武威逼利诱,招数使尽,但这个汉朝忠臣手持汉朝符节,誓死不屈。最后,他被匈奴人放逐到穷荒之地,靠牧羊求存。一直到汉昭帝继位,派人与匈奴和亲,并索还汉使苏武。匈奴人理亏,谎称苏武早已病死,汉使得密报,知道苏武仍在世,就谎称大汉天子在上林苑射雁,其中一只大雁足系苏武亲笔所写帛书,讲明他本人仍在北方沼泽中被困。这一招管用,笃信“怪力乱神”的匈奴人惊惶,忙派人找到苏武,把他送还汉朝。当然,苏武受囚时间比郝经还多三年,总共十九年。文史的力量真大,郝经据此演出“真人秀”,把昔日汉使所编的“故事”演绎成真。
  贾似道败后,至元十二年,郝经才被宋人放归。倒霉的是,他在归途中染病,回到大都即一病不起。濒死之际,老郝仍不忘作诗效忠:
  百战归来力不任,消磨神骏老骎骎。
  垂头自惜千金骨,伏枥仍存万里心。
  岁月淹延官路杳,风尘荏苒塞垣深。
  短歌声断银壶缺,常记当年烈士吟。(《老马》
  他以马喻已,不服老,不输老,很想再为大元朝干上几十年。可惜,几十天过后,这位元朝“苏武”便一命归西,年仅五十三,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如此死心踏地服务蒙元的一个儒生,死后虽被谥“忠武”,仍不免遭人遗忘。
  假若问起当今青年人,苏武是谁,一百个中大概有六十个知道,毕竟有羊肉饭馆名叫《苏武牧羊》吗。如果问他们“郝经”是谁,估计一个也答不出,兴许哪位刚刚上完生理卫生课,知道“月经”,“郝经”为何物,着实让人惘然。
  如果郝经在今天的被遗忘是“悲剧”,元朝还有一伙汉人是更大的“悲剧”。蒙古灭金后,大汗窝阔台曾派月里麻思为正使,率七十多人的使团出使南宋。行至江南,即被宋军扣留。这伙人比郝经一伙人还冤,从1241年起,一直被秘密扣押了三十六年之久。其间,正使月里麻思因病而死。其属下有位汉人名叫赵成,出发时是个毛头小伙子,与其父一起作为月里麻思随人的身份使宋。正使死,父亲死,赵成直到元军平灭南宋后才被“救出”,元军将士自己都糊涂:宋军关押的这个“蒙古使臣”是什么人,啥时啥人派他来干啥的?确实,三十六年过去,物是人非,赵成一行不仅被宋人“遗忘”,也被“祖国亲人”(不知蒙古视此汉人是否为“亲人”)遗忘。悲夫!
挣开人性的枷锁
  ――《窦娥冤》背后的东西
  
  我们身之所处,是一个调侃的时代。“靠,我比窦娥还冤!”这句顽皮话,八十二岁以下、十二岁以上的中国人,几乎每个人都曾絮叨过。文化“档次”高一点儿的人,可能还会双眼望天故作沉痛状,加上一句:“六月盛夏,咋不下雪呢?”以此表示他“冤”得可以。
  窦娥,昔日关汉卿笔下那个贪婪、无耻社会的牺牲品形象,在中国人力避沉重的天性中,逐渐消解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充满轻松诮皮的言语皮屑。庄严、悲沉,在无知无畏的时代,皆沦为浮薄的滑稽、调笑。
  我们是个喜欢矫枉过正的民族。数十年前,《窦娥冤》不仅仅“反映封建社会普通人民与封建统治阶级的矛盾”,“反映被压迫妇女的反抗意识”,还“反映出在元朝蒙古奴隶主残酷压迫下亡国的中国人对现实社会的几种不同态度”,阐而发之,上纲上线的学者们还把窦娥的悲剧提高到“民族气节”的高度,大加鞭鞑“封建主义”、“民族败类”、“投降恶势力”,等等。所有这些牵强附会,无外乎是“政治挂帅”时代的产物,文学分析,消沦为庸俗社会学与政治学的教条分析。这种看似“崇高”的议评,其实与今天的口关禅“我比窦娥还冤”,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分。
  时代,生活,人性,才是《窦娥冤》真正的精髓所在。
  
  文学史上的“孙志刚”――关汉卿
  读者乍看此小标题,定认为笔者玩新闻记者那一套吸引人眼球的把戏,拿肉麻当有趣――关汉卿和孙志刚怎么沾得上边,一个是元朝大戏剧家,一个是因无“暂住证”被打死的无辜青年,哪挨哪儿啊?其实,两个人确实有相似之处:在中国文学史上,别说“暂住证”,关汉卿的“户口薄”记录都十分可疑,不仅居住地不清楚,生卒年月也模糊无据。出生地方面,有说他是大都人(今北京),又有说他是河北祁州(今河北安国)伍仁村人,当然,祁州其实当时也属于“大都”范围内(元代时祁州属中书省保定路),关汉卿的出生地应该歧异不是很大(又有一说他乃解州人,即今天的山西运城)。最模糊不清的,是老关的生卒年问题。元末杨廉夫称他为“大金优谏”,另一位元末的朱经(《青楼集序》作者)也称他为“金(国)之遗民”,大多数介绍性文字皆称关汉卿青年时代(二十岁左右)经历了金朝的亡国之痛,所以认定他的卒年最迟不会超过1300年。这是因为,钟嗣成所著《录鬼薄》成书于1300年,把关汉卿列为已经“西归”的才子第一人。可以肯定的是,关汉卿在南宋亡国时的1280年左右仍很健朗,并做《杭州景》描述临安风貌:
  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
  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
  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此外,证明关汉卿在1297年还活在人世的“证据”是,他曾做《大德歌》十首,而“大德”是元成宗在1297年的年号,由此可以推算,关汉卿1297年仍活蹦乱跳地活在世上。在《大德歌•夏歌》中,老关还神气活现地唱道:“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因坐南窗下,数对青风想念他。”
  但是,细心钩沉的中外学者悉心推究,又“推翻”了关汉卿卒于1300年以前的说法—-研究元史学者所凭据的最重要历史笔记之一《辍耕录》(元末天台人陶九成著)上讲了一个“掌故”:
  诗人王和卿临死时,其老友关汉卿去生祭他,看见正在学和尚临死趺坐的王和卿鼻孔中垂下两条大混鼻涕。文人喜诌,有人就嚷嚷说王诗人坐化了,他的大鼻涕乃佛家所称的“王筋”,只有道行高的信者坐化时才出现。关汉卿不以为然,拿这位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王诗人大开玩笑,说他那鼻涕不是“玉筋”,而是牲口得疫病要死时流出的“嗓”涕。众人闻言皆笑,关汉卿很是“无厘头”了一把。
  有据可考的是,诗人王和卿死于1320年,那时距金国灭亡已过去了八十六个年头。即时金亡时关汉卿只有十几岁,推算下来,王和卿死时他就有百岁高龄了。百岁的“无齿之徒”还能开这么生猛的玩笑,大可令人生疑。恰恰因为陶宗仪的《辍耕录》很权威,学者们便又展开遐思,并大胆论证出:关汉卿应该有两个人,一个是由金入元的关汉卿,一个是活跃在元代中前期的关汉卿。这两个人都写杂剧,都行为纵荡,都老不正经,所以后人便把二人合而为一。
  笔者揣测,上述“论断”,过于拘泥于《辍耕录》的记载。其实,“两个关汉卿”之说根本站不住脚,虽然天下无巧不成“书”,却也巧不到有两个老关都以写杂剧著名。陶宗仪所载,有些是史实,有些是梨园内对前辈艺人和创造者道听途说的“轶事”。可以这样讲,到王和卿家吊丧之事就属于“轶事”。依关汉卿性格,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出,但对象不一定是王和卿。王和卿死时年近八十,其儿子又是当朝司天监这样体面的官员,那种场合下不可能出现任由老关“搞笑”的情况。极有可能的是,有一位姓名类似“王和卿”的诗人或梨园人物入殓之际,老关前往生吊,才演出了这么一出活报剧。陶宗仪不知就里,把“死人”按在了他所知道的“王和卿”身上。所以,我认为钟嗣成《录鬼薄》中记载可信,关汉卿应是死于1300年之前,确乃金亡入元的人物。
  老关确实是艺术大家,创作力惊人,比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都不遑多让。他一生写出六十三本杂剧(比莎士比亚多出近一倍),可惜的是,后世留存的关汉卿剧本仅有十八本,除三本是误归入他名下的,其实只有十五本。所以,在这一点上,英国的莎士比亚比“东方莎士比亚”要幸运好多,人家的东西基本都保存下来,还有手稿呢。此外,莎士比亚生活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即使是写戏的“戏子”,也有吃有喝风光无限。反观我们的关汉卿,正处于中国知识分子最黑暗的年代,仕进不得,又位列“臭老九”,故而他们只能向市井瓦栏的“劳动人民”投靠,写些剧本或传奇赖以糊口。
  蒙古灭金时,曾因耶律楚材建议一度恢复过科举,但很快就因蒙古人、色目人的反对而罢止。这一停就停了八十年,元仁宗延佑元年才“恢复”科举。所以,亡金亡宋的汉族士大夫们,或沦为刀笔吏当“公务员”,或卖身入蒙古、色目大户人家作帐房先生,实在混不上一口饭的就只能一手提灰 一手拎竹枝在闹市中画字行乞(不像“文革”时期,老九们还能进“牛棚”啥得,他们累得臭死之余总算有口续命饽饽)。
  与上述几种“士人”相比,关汉卿们其实混得还算不错,称得上是汉族士人群中的“天王巨星”。如此心气,才能写出这样放荡不羁的“自诉状”: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
   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 [南吕]一枝花 不伏老)
   北宋以来,中国的都市发展迅速,手工业和各种行会组织雨后春笋般兴起。蒙古人的铁蹄虽蹂躏中原、江南数十年,但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的建立,使得海上、陆路交通四通八达,辐射南北东西,城市发展逐渐恢复了元气。大都、苏州、杭州等地商业繁华,人头涌动,昔日已经风行一时的瓦肆勾栏中的说唱、杂技、戏剧,在元朝这样一个畸型时期忽然更加发达。同时,随着南宋王朝的覆灭,大批蒙古、色目、汉人等“北人”随着军队蜂涌到中国南方,或行戌,或做官,或经商,战尘落定,这些人也需要适合自己口味的娱乐。于他们而言,北曲歌吟为主并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杂剧,最符合他们的欣赏需要。由此,供需关系形成,本来应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士人们因科举停罢,只能走“形而下”道路,为了谋生糊口,他们“屈尊俯就”地与昔日的“俳优”之流合作,写话本,弄杂剧,甚至自编自导自演,又是“梨园领袖”,又是“杂剧班头”,总算在社会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此以来,南方的知识分子逐渐知道了整天吟诗作赋会饿死,也开始模仿北方作家的杂剧等体裁进行“创作”,诸如杭州沈和甫,因戏本写得好,名气渐大,被人称诩为“蛮子汉卿”,即“南方关汉卿”。
  在这种社会氛围中,昔日吟风弄月的士大夫在串场走穴中不仅挣得了活命饭,物质生活越过越滋润,放下身架后,他们又能在戏曲中抒发胸中块垒,自然日渐投入,并把剧场和书会逐渐发展成淮行会组织。元代的汉族大官赵孟頫很熟悉关汉卿等人的“动作”,他认为:
  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娼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良人贵其耻,故扮者寡,今少矣,反以娼优扮者谓之‘行家’,失之远也。”或问其何故哉?则应之曰:“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娼优岂能扮乎?推其本而明其理,故以为‘戾家’也。故关汉卿以为:“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殷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虽复戏言,甚近于理。
  由此,也可见出老关等人对士人辈作者的拔高。当然,与供调笑的“戏子”们相比,关汉卿等人的艺术修养自然与他们判若云泥。
纵观关汉卿的杂剧,流传至今的有以下十五种:《元曲选》中有八本,包括《望江亭中秋切脍旦》、《感天动地窦娥冤》、《杜蕊娘智赏金线池》、《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温太真玉镜台》;《孤本元明杂剧》中有两本,《山神庙裴度还带》以及《邓夫人苦痛哭存孝》;《古今杂剧》中有四本,《关张双赴西蜀梦》、《闺怨侍人拜月亭》、《关大王单刀会》、《诈妮子调风雨》;《元人杂剧全集》中有一本,即《钱大尹智勘绯衣梦》。可以这样讲,在中国古代戏曲创作方面,关汉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是戏曲巅峰的明清时代,也没有哪个戏剧家的成就能与之比肩。
  关汉卿的杂剧,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为讨好市民阶级,自然是以男女风情为主要内容,代表作有《诈妮子》、《拜月亭》、《救风尘》等;第二,历史故事“新编”剧,如《单刀会》、《哭存孝》、《西蜀梦》等;第三,“现实主义”作品,《窦娥冤》、《望江亭》、《救风尘》等。由于杂剧是以“唱功”来加以表现,因此对剧作家的文学修养要求甚高,好在关汉卿这类才人皆是文章圣手,诗词大豪,平日里“兴观群怨”玩得炉火纯青,自然是以诗入戏,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糅合,道白方面又从市民口语加以精心提炼,生动活泼,意味隽永,难怪让人留连忘返。
  关汉卿青壮年时代,除写出一些市民“喜闻乐见”的剧本外,多着墨于历史人物剧,其中最典型的当属《西蜀梦》和《单刀会》。
  《西蜀梦》是讲关羽、张飞被害后的鬼魂复仇故事,两个幽魂共去迢迢蜀地见大哥刘备,共同商议复仇大计,要“杀得那东吴(孙权)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热血汁”,高呼着“杵尖上排定四颗(仇人)头,腔子内血向成都市里流”,整出戏里的对白和唱辞,激愤幽沉,杀气重重,戾暴之语随处可见。这些,皆是那个残酷时代的烙印。
  金朝末年以来,“数千里间,人民杀戮几尽,其存者以户口计,千百一余一……(幸免人民)多转徙南北,寒饥路隅,甚至薙钳黥灼于臧获之间者皆是也”,蒙古人在战争中所犯的残暴罪行,令人发指,不可胜数。屠戮成风之下,人民百不遗一,致使“遗民心胆破,讳说战争初。”至于中国北方的昔日大儒世家,更是沦落到后世子弟成为文盲“犬与猪”的悲惨境地。擅画梅花的元代大画家王冕有《冀州道中》一诗,真实表现了他往大道路上所遇一个世代书香家庭对子孙已经目不识丁的状况:
    我行冀州路,默想古帝都。
            水土或匪昔,禹贡书亦殊。
            城郭类村坞,雨雪苦载涂。
            丛薄聚冻禽,狐狸啸枯株。
            寒云着我巾,寒风裂我襦。
            盱衡一吐气,冻凌满髭须。
            程程望烟火,道傍少人居。
            小米无得买,浊醪无得酤。
            土房桑树根,仿佛似酒垆。
            徘徊问野老,可否借我厨?
            野老欣笑迎,近前挽我裾。
            热水温我手,火炕暖我躯。
            丁宁勿洗面,洗面破皮肤。
            我知老意仁,缓缓驱仆夫。
            窃问老何族?云是奕世儒。
            自从大朝来,所习亮匪初。
            民人籍征戍,悉为弓矢徒。
            纵有好儿孙,无异犬与猪。
            至今成老翁,不识一字书。
            典故无所考,礼义何所拘?
            论及祖父时,痛入骨髓余。
            我闻忽太息,执手空踌蹰。
            踌蹰向苍天,何时可能苏?
            饮泣不忍言,拂袖西南隅。
  由此可见,金宋的汉族遗民悲伤沉郁之下,内心之中仍然抑制不住勃勃复仇的怒火。一切的一切,只能以戏剧形式得以渲泄。报仇雪恨与至死不屈,皆被关汉卿移植于剧中主人公身上,浓墨重新地塑造他心中目百折不挠的大英雄。
  除《西蜀梦》以外,关汉卿最成功的历史剧本还有《单刀会》。亡国亡天下之余,汉族士庶苦闷的心中,只能把精神寄托于昔日的英雄豪杰身上,以他们的刚烈勇猛投射心中映像。阶级仇,民族恨,平素口中道不得,只能借戏中人物一展雄豪。因此,关老爷单身赴会,在关汉卿笔下千锤百炼,终于成为脍炙人口的不朽传说。不管敌营“千丈虎狼穴”,只要凭关羽“大丈夫心烈”,无视“大江东去浪千叠”,好男儿只“引着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手持单刀,长髯飘洒,潇洒无畏地直赴“鸿门宴”。至今,笔者仍然记得高中时代背诵《单刀会》中关老爷那一段悲沉慷慨的豪迈唱词: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驻马听]
 不朽的名剧—――《窦娥冤》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一位贤德、忠贞、温良的青年女子,火山爆发一般,忽然喷泻出如此激烈的怨愤之情,更彰显出元代社会的真实境遇:贤愚不分,善恶颠倒,残暴贪婪,人欲横流,暗无天日!
  《窦娥冤》的剧情,当代人,特别是年青一代,只是影影绰绰知道她蒙冤被杀,怨气冲天,六月下雪。至于真正戏中曲折的剧情和人物刻划,现在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晓得。在这利来利往的浮躁年代,曾经如日中天的戏剧,早已成为昨日黄花。但是,只要我们能静心一刻,翻开那脆黄的书页,肯定会立即被关汉卿笔下的人物和剧情吸引住,并能感同身受,浸沉于窦娥的世界:
  窦娥原名窦端云,其父窦天章流落楚州时(今江苏淮安)曾因贫向高利贷者蔡婆婆借了二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本利共四十两。窦秀才一贫如洗,又要前往大都应试科举,便只得把年方七岁的女儿端女“送”给蔡氏做童养媳(其子八岁)。小姑娘三岁丧母,七岁时父亲又舍她而去,命运确实够惨。端云长大后,改名窦娥,嫁与蔡婆婆之子为妻。两人青春恩爱,但两年不到,丈夫就害弱症而死,窦娥年纪青青守了寡,与婆婆相依为命,一起度日。
  蔡婆婆仍操旧业,放贷为生。这是一种高风险职业。山阳县南门开药铺的行脚医生赛卢医(卢姓医生)借十两银子一年期到,无法偿还,见蔡婆婆来索债,便以去同回家中取钱为借口,骗蔡婆婆上路。赛卢医半路杀心顿起,掏出条绳子想把蔡婆婆勒死以赖掉该还的银子。恰巧的是,无赖流民出身的张驴儿父子路过,赛卢医被吓跑,蔡婆婆总算活得一命。听蔡婆婆叙述前因后果,张驴儿会算计,对他老爸说:婆子家还有个媳妇,如今我父子救了她性命,少不得要谢我们,不如你要这婆婆,我回去要她媳妇,两相配对,绝对稳赚的生意。张老儿觉得儿子说的是,向蔡婆婆提出父子娶婆媳的“计划”,蔡婆婆惊魂未定,表示拒绝。张驴儿凶相毕露,大叫:“如若不肯,这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你罢了!”
  蔡婆婆无奈,只得把这虎狼般的“恩人”父子领回家中,把事情原委告知儿媳。窦娥贤良女子,也忍不住嗔怪婆婆六十好几的人还做出这样“枉教人笑破口”的荒唐事,规劝婆婆不要招惹这种村佬和“半死囚”的无赖父子上门。蔡婆婆以报活命之恩为由,劝媳妇答应婚事。张驴儿见窦娥美貌,魂飞天外,也上要动手动脚,被窦娥怒斥推倒于一边。蔡婆婆心烦意乱,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得让张氏父子暂时住在家里。因烦生病,蔡婆婆很快就歪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张驴儿见蔡婆婆害病,便想弄点毒药毒死她,然后好逼奸窦娥。
  这无赖行至南门找药铺买毒药,正好遇见畏罪欲逃的赛卢医,连蒙带吓唬,从赛卢医手中讨来了毒药。胆寒之下,赛卢医潜逃到外地卖鼠药为生。
  婆婆病后,窦娥贤惠,里外伺侯,做羊肚汤给她喝,并乘间劝说:“我们与张氏父子非亲非眷,收留二人同住,街坊邻里会说闲话。”正解劝间,张驴儿回来,拿过羊肚汤就尝了一口,心说汤水少味,支开窦娥去取些盐醋,并趁机把毒药倾进汤内。张老儿人老嘴馋,闻味走近,张驴儿就让老爹把汤端给蔡婆婆喝。蔡婆病畏欲呕,就把汤让给馋嘴的张老儿喝。老头仰脖,一口气把整碗毒药汤灌入腹中,登时身死。
  张驴儿没料到毒错了人,马上诬窦娥药死自己老爹,表示说,只要窦娥顺从与自己为妻,就按下此事不报官。窦娥愤怒:“你自己药死亲爹,还要吓唬谁!” 蔡婆婆解劝不成,张驴儿把蔡氏、窦氏婆媳告至楚州太守桃杌处。
  桃太守乃贪官一大个,收受张驴儿银两,任凭窦娥辩立喊冤,立口咬定婆媳二人落毒,重刑拷打窦娥。为免婆婆受刑讯,窦娥只得诬承自己下药毒死张老儿,最终被判斩刑。临刑,窦娥发誓:自己含冤被杀,颈血要上喷于高挂于旗枪上的丈二白练之上。同时表示,自己冲天怨气,定要激上天于盛夏降雪,遮掩倒卧黄尘中的清白之身。不仅如此,还要“着这楚州亢旱三年。”监斩官不信,令下刀落,鲜血浅处,六出冰花滚似锦,一腔热血冲白练…..
  窦娥死后,其父窦天章十六年间在大都中举做官,步步高升,以“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身份行按地方,到楚州查验案卷。窦娥冤魂出现,百端解释下,告明父亲,自己正是他的亲生女儿窦端云,受诬蔑被杀。窦天章派人抓住张驴儿、桃太守一干人犯,,又把逃至涿州的赛卢医也擒拿到衙,终于使女儿沉冤得雪。最后,窦天章贬了桃太守,流了赛卢医,剐了张驴儿,并收养了蔡婆婆。
  此剧结局有些俗套,借窦天章之口唱道:“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这些,在黑暗的元朝势力,只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元朝社会,人民流离失所,社会秩序极度混乱,杀人抢劫,买卖人口,盗抢奸占,是随时随地可见的“常态”,由此,才会产生张驴儿父子、赛卢医、桃太守这样一般社会很难出现的人物形象。
  元代社会,官贪吏污是“正常”的政治生态。蒙古、色目阶层作为征服者,杀人掳掠,无恶不做。特别是元朝前期地方官并无正式俸禄,他们的贪污受贿就成为赚取薪水的“正当”手段。仅大德七年一年(公元1303年),御史随便“普查”一次,就钩得贪污官吏近两万人,没得赃钞四万五千余锭,发现冤案五千余件,真个是“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窦娥冤》中的桃太守就是个丑角形象。当差役押来张驴儿、窦娥等来人衙时,一干“人犯”跪地申诉,桃太守竟也向“人犯”下跪行礼。差役问原因,桃太守明白言道:“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此语虽令人发噱,却一语道破了数千年中国官场的黑暗生态。因此,张驴儿手中的银子就是桃太守的惊堂木,明明知道窦娥冤屈,他仍下令让衙役大刑拷讯这位无辜的年青寡妇。当然,这位桃太守的滥施刑罚,比起贪污事发叛逃到美国的福州公安局副局长来有小巫见大巫之嫌。我们新时代这位福州“团练副使”,为帮商人哥们办事,派刑警把好哥们儿的生意竞争对手在闹市中当场射杀,共发一百五十余弹,事后声称被毙的无辜商人是逃犯,杀人者皆立功受奖。当然,相比窦娥所受的拷打楚毒,被杀商人一向被打成筛子眼,死得还算痛快,这也是新时代“青天大老爷”的过人之处。
  关汉卿深得戏剧情节安排之妙。世间传奇戏,虽以“现实”为基础,但最主要的要以拼凑“现实”来造成“无巧不成书”的细节来打动人。愈激烈、愈打动人的戏剧一刻,观众稍稍在座一“清醒”,就会立刻察觉戏肉的安排太“巧合”,人物情节太做作,从而头脑中的“批判”就会占于上风。看琼瑶电视剧,在男女主角大喊大叫的噪声中,观众最能感受下九流戏剧虚伪结构的苍白。但是,关汉卿的“大手笔”,正是能从人物性格与人物语言上出戏,使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衔接非常巧妙,美仑美奂地高度掌握了戏剧的结构与戏剧的“冲突”,让人在道德升华的同时,感觉到戏剧“荒诞”的可信。
《窦娥冤》一剧,以“楔子”开端,借蔡婆婆自述,详细讲明了窦天章父女与她一家的全部因缘的来龙去脉,如此,化冗繁为简约,一下子展现了元代社会的普通生活场景。窦天章书生出身,又携一幼女,在下层社会苦苦挣扎,只得把女儿变相卖给蔡婆婆才能使自己的“功名”之路有起点。蔡婆婆虽是高利贷者,却也不是多么凶恶的妇人,善良未泯,此种塑造,避免了人物的平面化和程式化。赛卢医与窦天章相较,显然是个恶人,同样是欠钱不能偿还,他想到的竟然是杀掉债主,可以由此想见元代是怎样一个人相鱼肉的混乱社会。此外,窦娥与蔡婆婆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阶级论者”想象中的那种被卖童养媳与恶婆婆之间的斗争关系,而是相依为命、互为温情的人世婆媳关系。蔡婆婆一步走错,引狼入室,害了儿媳一条性命,但她表现出的真诚痛悔,让我们怎么也对这个高利贷婆恨不起来。
  《窦娥冤》剧本的原始母体,当是“东海孝妇”的传说。据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那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日:“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即时身祭孝妇家,因表其墓。天立雨,岁大熟。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标,又缘幡竹而下云。”
  当然,原传说中没有多少戏剧冲突,“诬告”周青的小姑子非是出于恶意陷害;官员杀周青,也是误断误判,非出于收贿枉法。但这个故事中的“热血逆流”与“三年大旱”,确实有很浓烈的戏剧性效果。至于“六月雪”,灵感当源于战国时代燕惠王手下大臣邹衍被冤入狱,五月盛夏之时(阴历五月等于阳历六月)霜从天降。关汉卿笔下,“五月飞霜”发展成为“六月大雪”,戏剧效果更进一步。
  关汉卿笔下的妇女人物,性格特征分明,一人一面,绝不雷同。窦娥虽是个贤良的媳妇,但也气性高傲,俐齿能言,泼辣不屈。乍听说婆婆答应张驴儿父子与自己婆媳二人“匹配”,窦娥倔犟气恼,数落婆婆说:
  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蔡婆讲:“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
    窦娥又道:“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凭白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
  而且,她还怒恼的奚落婆婆说:“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删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相比关汉卿笔下的杜蕊娘、赵盼儿、燕燕等人,窦娥是个知书达礼、温柔敦厚的书香妇女,命运的乖涩,官府的不公,以及张驴儿父子的无赖刁奸,都使她在忽然之间转化为一个指天骂地的抗争型妇女,纵受千般拷打,万种凌逼,她始终不承认是自己毒死张驴儿的父亲。最后,恰恰是怕年迈的婆婆受毒刑,窦娥才屈招了“罪名”。临刑前,为避免婆婆见自己伤心,她还要求不走前街道后街。如此一个大义凛然的“自我牺牲者”,让我们见到了黑暗年代人性中最善良的光辉。
  还要值得一提的是,当窦天章当大官后,见到女儿鬼魂,马上拿出宝剑呵斥其不孝杀毒杀“公公”,窦娥的倔犟性格仍旧保持,回斥道:“哎!你个窦天章,直凭的威风大”,满腔冤由,一腹愤怒,俨如其在生之时。当然,窦天章为自己女儿“平反昭雪”,这一情节太过牵强,太大的“巧合”,反而令人感到安排的痕迹太浓,这一点上,关汉卿仍无法摆脱时代的束缚和道德的虚妄,凭籍“鬼魂”来申冤,确实冤得可以—-无论如何,那是一个黑暗时代的缩影。汉族下层人民,恰似窦娥那样一个孤弱女子,只能乞求“超自然”的力量来颠倒乾坤了。
  关汉卿对人性有着无比深刻的洞察力。以张驴儿父子来讲,这一老一少两个混蛋泼皮无赖,他们的生活逻辑看似混乱不堪,毕竟在开始时也有救人的原始冲动,观其本性,并非是“胎里坏”。但是,一旦救人成功,生存法则当即起了作用,他们马上想到的是“物质化”的报酬,是讨价还价,命,在他们眼中,都是有标价的。奇特而又让人感觉啼笑皆非的,是混蛋儿子给混蛋老子“提亲”:“不如你要了这婆婆,我要她媳妇,何等两便!”蔡婆婆慌乱无措表示不肯,他便马上威吓说:“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勒死罢!”刚刚造了七级浮屠,听说没有回报,马上要把被救人重新送入地狱,这种天上地下的角色重换,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社会,却又让人感觉丝毫不奇怪。当然,张驴儿只是欺软而已。真正遇到天性清傲的窦娥,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出下三滥的末技,先欲除掉蔡婆。即使是剧中无关紧要的配角赛卢医,其实他本人也是个“受压迫者”,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下层人物,蟑螂一样的东西。张驴儿要他合毒药时,他起先还骂对方:“这厮好大胆也!”倒忘了他早先要勒死债主的穷凶极恶。被逼卖毒药给张驴儿后,赛卢医因“一生最怕的就是见官”,忙逃往涿州躲蔽,卖鼠药为生,“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这样一个人,其实也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在利欲与苟活的夹缝生存,他卑微而又胆怯地活着。
  《窦娥冤》中,窦天章虽是个“正面人物”,实际上让人感到面目可憎。这位当年为了进京赶考把女儿卖给高利贷者蔡婆的读书人,做官变阔后,察看案卷后,得知窦娥就是自己亲生女儿受刑而死,依旧一张“赏罚不避亲”的官脸,叱责道:“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蔡婆家),要你三从四德……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我细吐实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得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差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这样一个刻薄寡情之人,还是统治者中“道德”最好的清官。由此推之,其余可以想见。可叹的是,窦娥的时代,毕竟还可化为“冤魂”来“报仇雪恨”。在大彻大悟的“唯物主义”清醒者满地的今天,那些社会底层的冤死者,比如孙志刚们,又如何能让岭南六月遍飞雪花呢?
  (“杂剧”一词,唐代史籍中就已出现。至宋代,大儒洪迈解释说:“俳优侏儒,同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讽时政,……世(人)目为杂剧”,但这似乎并非元代的杂剧。元代汉人陶宗仪给出元代杂剧的定义:“金季国初,乐府犹宋词之流,传奇犹宋戏之变,世谓之杂剧”。到了明朝,王爷朱权爱唱戏爱演戏又爱研究戏,给出一个集“大成”的定论:“(所谓)杂剧之说,唐为传奇,宋为戏文,金为院本,杂剧合而为一……杂剧者,杂戏也。”)
八百媳妇”的密林
  ――元成宗“守成”时代的蹉跌
  
  
  公元1294年,春正月,二十二日。
  再过很多年,假如,假如爱因斯坦“相对论”能从理论付诸实践,那时的人们乘“时光穿梭船”进行“历史漫游”,我想他们肯定在“回视”元朝时,会把飞船的时间设置在1294年春天的那一刻。设定地点:元朝上都。彼时,“历史游客”们躺在飞船舒适的按摩椅上,透过超广角大屏幕,可以观看神奇影像摄录机拍下的历史镜头:
  紫檀殿内,香烟燎烧,三名金紫贵臣跪于病榻之前,分别是平章政事不忽木、御史大夫月鲁那颜,以及太傅伯颜。而躺在床上的,是个三百多斤的巨胖男人,他身前股后被厚实的锦被毛毡拥裹,很象一个巨大汉堡包夹着的一颗硕粗无比的香肠。
  “历史游客”们见此情景,可能会笑出声来。但是,在场的三个重臣以及宫内角落屏息侍跪的太监、宫女们却愁容满面,彼时彼地,老胖皇帝那渐行渐远的微弱呼吸,几乎使在场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苍鹰,终于消融于蓝天之中。忽必烈,死了。庞大帝国的心脏,终于在刹那间暂时停止它的跳动。
  
  并不顺利的继位――元成宗之立
  
  忽必烈死时,其太子真金九年前已经病死。依理,皇位应由真金的儿子来坐。真金有三子,分别是甘麻剌、答剌麻八剌以及铁木耳。可以先排除一个答剌麻八剌,这个人在圣元二十九年已经病死。当然,蒙古人喜幼子,忽必烈嫡子中最幼者那木罕本来很有机会,但这个王子倒霉,先前他拥兵北去与北边诸宗王打仗时,被手下人捆起当成俘虏礼物“卖了”,地位自然陡落。真金太子死后,他的“进取心”又太盛,引起父皇猜忌,自然完全丧失了做皇储的机会。
  由此,真金太子的长子甘麻剌作为嫡长孙,自然是皇位最佳的继承人—-这种观点只是汉儒的观点。甘麻剌与铁木耳皆由真金太子妃伯蓝也怯赤(又名阔阔真)所生,自小由忽必烈皇后察必抚养长大,封晋王,长期在漠北任方面主帅。忽必烈在真金太子死后,并没有特意立“皇太孙”,可他专门为甘麻剌专立设置“内史府”,似乎是倾向把这位孙子当接班人来培养。但是,真金太子妃阔阔真对长子并没多少感情,她更喜欢幼子铁木耳。铁木耳文才武略都不错,曾统军平灭北部诸王乞丹的叛乱。忽必烈死前一年,他“受皇太子宝,抚军于北边”。史书上这种记载,非常可疑。忽必烈生前并没有刻意讲明要立哪个孙子为帝,总体上讲更可能倾向于嫡长孙甘麻剌。所以,他似乎不大可能把“皇太子宝”这样有象征性的印玺交给铁木耳。
  元朝皇位继承如此周折,确实与蒙古人立储制度的不完善有关。蒙古“黄金家族”个个如龙似虎,每位大汗(皇帝)死,即使真有遗旨,也不完全以之为凭,还往往要经过“忽里勒台”这种奴隶制“民主”过程才能生效。由于缺乏“制度”,皇族以及关键大臣在新君推立的过程中就尤显重要。此外,忽必烈正后南必的态度,也很关键。忽必烈原来的皇后察必死后,又以南必为皇后。特别是老皇帝晚年,南必颇预政事。但这个女人似乎政治手腕并不高明,人也不是多么有心计,整本《元史》中,她的传记只有短短五十九个字:
  南必皇后,弘吉剌氏,纳陈孙仙童之女也。至元二十年,纳为皇后,继守正宫。时世祖春秋高,颇预政,相臣常不得见帝,辄因后奏事焉。有子一人,名铁蔑赤。
  忽必烈病危时,只有不忽木、伯颜与月鲁那颜三个人侍疾,这样一来,南必在老皇帝死后摄政的可能性就降低到零,因为她无法捏造忽必烈的临终遗旨。丞相完泽也对自己无法受顾命很不高兴,他曾对伯颜和月鲁那颜报怨:“我年纪职位均在不忽木之上,国家面临如此不事而不得预闻,真让人郁闷!”伯颜一句话把完泽噎回去:“假如丞相您识虑与不忽木相当,又何至于把我辈劳累成这个样子!”完泽向“准太后”阔阔真告状,这位姑奶奶也怒,召三人前来质问,因为她本人同婆婆南必一样,心里根本不清楚不知道要死的老公公立自己哪个儿子当皇帝。御史大夫月鲁那颜理直气状:“臣受顾命,太后但观臣等为之。臣若误国,即日伏诛。宗社大事,非宫中所当预知也。”话说得有理有据,阔阔真“然其言,遂定大策。”这一大策,当然就是立铁木耳为帝。为此,不忽木、伯颜、月鲁那颜实际上与阔阔真不谋而合。丞相完泽虽因不受顾命而气恼,但他本人是真金太子的老部下,只要真金的儿子为帝,无论立哪个,他肯定百分百支持。所以,立储之事,完全是几个大臣和准太后阔阔真导演,“太皇太后”南必反倒没什么事儿了。
  说起这位阔阔真,她所以能成为真金太子妃,还有一出类似传奇戏曲的故事。忽必烈壮年时代外出打猎,途中口渴,发现路旁有一个蒙古包,便与从人下马,进去讨马奶酒喝。帐房内,只有一妙曼女子在整理驼茸。见忽必烈等人入帐,这姑娘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表示说:“我家有马奶酒,但我父母兄弟却不在家,我一女子不能擅自把东西给你们。”忽必烈听此说深觉有理,转身欲去。姑娘又道:“我一人在家,你们自来自去,好象不太妥当,不如稍等一会儿,我父母就回来。”果然,话音甫落,姑娘父母回家,看见贵人到来,马上端上马奶酒招待忽必烈一行人。豪饮狂吃一顿,一行人离开。忽必烈在马上叹道:“如果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媳妇,该多好呀!”日后,太子真金到了结婚年龄,不少贵臣荐女,忽必烈皆摇头不允。一位老臣当日与忽必烈打猎,知道皇上意中所属,私下一番“调查”后,上报说那姑娘仍未嫁人。“世祖(忽必烈)大喜,纳为太子妃。”这位姑娘,正是阔阔真。入宫后,阔阔真深得忽必烈夫妇欢心,孝顺尽心,连察必皇后上厕所用的大便纸,阔阔真都会事先每张以面揉搓,“令柔软以进”,小事成山,老皇帝夫妇不停称道她是“贤德媳妇”。相比之下,南朝皇帝萧衍与李后主亲自削制厕筹及以面揉便纸,他俩的“孝敬”对象是寺庙的大和尚们,难免显得“形而下”了。此外,真金太子病重时,忽必烈来太子宫探视,见床上有用金丝密织的卧褥床具。忽必烈恼怒,斥责太子说:“我一直以为你本性俭素,怎能用这种奢侈之物!”真金太子重病加惶恐,一时不能辩白。阔阔真忙跪下,大包大揽:“平时太子从不敢用如此贵重之物。现在他病重,怕湿气侵体,才用上这种东西。”为使公公消气,阔阔真命宫人立即撤换掉那床大金褥子。凡此种种,皆说明“这个女人不寻常”。
  忽必烈崩逝消息发布后,蒙古诸王皆集上都,就等着开大会确立新皇帝人选了。万事俱备,“宣传”方面还有一点不到位:没有传国玉玺。于是,阔阔真又导演“关键一幕”:她指派御史中丞崔彧献玉玺。据崔彧自己讲,这块玉玺得自“太师国王”木华黎的一个曾孙世德的老婆处。拿到玉玺后,崔彧自己还假装不识字,遍示群臣,大伙传看,汉臣们立刻大叫:“受命于天,既寿永合,这是传国玉玺啊!”于是,崔彧立刻上交阔阔真。阔阔真又当着众大臣们的面,亲自授与铁木耳,以示天意人望所归。史书记载中虚透这样一种消息:木华黎的曾孙之一世德是个放荡公子,死时家徒四壁,其妻卖家里东西时,正好把这块宝玺卖给了崔彧。世上哪有如此巧事,思忖一下,凡是稍有点智商的人都会想到,这不过是崔御史在阔阔真指挥下与世德老婆演的一出双簧:崔彧得官,世德老婆得钱,铁木耳得帝位,皆大欢喜。
  铁木耳高兴了,他大哥甘麻剌甘心吗?对此,《元史》中记载矛盾:玉昔帖木儿传中,记载甘麻剌听从玉昔帖木儿劝告,表示说自己愿意对弟弟“北面事之”;但是,伯颜传中,却讲“诸王有违言,伯颜握剑立殿陛,陈祖宗宝训,宣扬顾命,述所以立皇太子(铁木耳)意,辞色俱厉”,可见“诸王”中最敢最有资格表示异议的,肯定是甘麻剌莫属。上有母后,下有重臣,弟弟已经坐在宝座上,甘麻剌也只改叫“干瞪眼”了。那位手握宝剑吓唬诸王的伯颜不是别人,正是忽必烈时代灭宋的主帅伯颜。
  此外,据《多桑蒙古史》记载,诸王大会时,阔阔真见大儿子甘麻剌与小儿子铁木耳争位,就当即表示:“先可汗(忽必烈)遗命,后人能熟知成吉思汗遗训者,即以大位与之。你二人可各言所知,然后由与会诸王定夺。”铁木耳善词令,“历数其曾祖遗训,语言详晰。”甘麻剌是个结巴,自然在这种“大专辩论会”上露拙,于是与会诸王一致推戴铁木耳为帝。这种说法,虽有“参考”价值,但可信性不高,因为阔阔真并未摄政过,她不可能在诸王大会上当“主持”。如果主持,也应该由忽必烈正后南必牵头。
  “(元)成宗承天下混壹之后,垂拱而治,可谓善于守成者矣。”从史臣的评价看,元成宗铁木耳,确是一个无大过失又无大功德的守成之主。他统治期间,最大的“坏事”是对“八百媳妇”用兵,最大的“好事”是因海都死亡而导致北部诸王的乱平。二者相抵,功过相当。
八百媳妇”:南方又一个陷井
  
  
  元成宗坐稳帝位后,几年无大事。大德四年底(公元1301年),身在云南的行省左丞刘深好利生事,上奏道:“世祖以神武混壹海内,功盖万世。皇帝继位以来,未有武功以彰显神武天资,西南夷有八百媳妇国未奉大元正朔,请允许为臣我为陛下征之。”
  虽然御史中丞董士选等人认为刘深出兵是“以有用之民而取无用之地”,可丞相完泽支持这一建议,元成宗本也想“开边”弄出件大功青史留名,因而“用兵意甚坚”,谁劝也没有用。于是,大德五年正月,元廷发钞近十万锭,作为军费支持用兵。
  这“八百媳妇”国,位于今天的泰国清迈与缅旬掸邦一带地区,其土王有妻八百多,各统一寨,所以号称“八百媳妇”。听上去挺美的,八百个妃子比元帝还多,实际上是深山老林蛮荒之地上小土皇上的自娱自乐,想必那些“媳妇”们个个青面撩牙,手脚粗大,绝非貌美如花。
  刘深率大兵自云南出发,“取道顺元,远冒烟瘴,未战,士卒死者已十七八。”顺元即今天的贵州贵阳,元军数万,连“八百媳妇”黑牙都没见着一个,已经因疾疫和行军危路摔死等原因死掉百分之七、八十。同时,刘深又驱民夫负粮食辎重辗转于西南热带丛林,“死者亦数十万人”,一时间中外骚然。不仅如此,刘深又威令水西(今黔西)土司之妻蛇节出马三千、银三千助军。蛇节惜钱,就与云南当地另外一个土司宋隆济联手,起兵反抗元朝。
  这几拔土蛮联合一起后,熟门熟路,攻克元军据点杨黄寨,接着猛攻贵州,杀掉了元朝贵州知州,并把刘深所率元军包围于深山穷谷之间。幸亏元朝的宗王阔阔相救,刘深才没有被土人杀掉喂蚂蚁。
  大乱之前,元军在大德四年征缅甸的远征军回军途中,被金齿部(今镇西)土著遮杀,战死数千人。“金齿地连八百媳妇(国),诸蛮相效,不输赋锐,贼杀官吏”,西南一片动荡。
  志大才疏的刘深率数千残兵往后撤退,被宋隆济所率的土蛮军一路邀击,毒箭陷井一起上,“(元军)士卒伤殆尽。”消息传至大都,南台御史中丞陈天祥上书,痛陈对“八百媳妇”的用兵之失:
  “八百媳妇(国)乃荒裔小夷,取之不足以为利,不取不足以为害。而刘深欺上罔下,率兵伐之,经过八番,纵横自恣,中途变生,所在皆叛。既不能制乱,反为乱众所制,食尽计穷,仓皇退走,丧师十八九,弃地千馀里。朝廷再发四省之兵,使刘二巴图总管以图收复,湖南、湖北大发运粮丁夫,众至二十馀万。正当农时,驱此愁若之人,往回数千里中,何事不有!比闻从征败卒言,西南诸夷皆重出复岭,陡涧深林,其窄隘处仅容一人一骑,上如登高,下如入井,贼苦乘险邀击,我军虽众,亦难施为。或诸蛮远遁,阻隘以老我师,进不得前,旁无所掠,将不战自困矣!且自征伐倭国、占城、交、缅诸夷以来,近三十年,未尝有尺土一民之益,计其所费,可胜言哉!去岁西征,及今此举,何以异之!请早正深罪,仍不明诏招谕,彼必自相归顺,不须远劳王师,与小丑(指西南夷土著)争一旦之胜负也。为今之计,宜驻兵近境,多市军粮,内安外固,渐次服之,此王者之师,万全之利也。苟谓业已如此,欲罢不能,亦当详审成败,算定而行。彼诸蛮皆乌合之众,必无久能同心捍我之理。但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疑,以计使之互相仇怨,待彼有可乘之隙,我有可动之时,徐命诸军数道俱进,服从者怀之以仁,抗敌者威之以武,恩威兼济,功乃易成。若复舍恩任威,深蹈覆辙,恐它日之患,有甚于今日者也。”
  书上,元廷不报。虽如此,元成宗深恨刘深无能败军,下旨罢免刘深等人官职,收缴符印。同时,派出能将刘国杰率军征讨宋隆济和蛇节等人。刘国杰百战良将,在先战失利的情况下,诱敌深入,大败土蛮军,蛇节被迫投降。元军恨这位女蛮酋首先生乱,立即剐杀。宋隆济本来逃免,不久却被他侄子诱执献与元军,也被凌迟。至此,“西南夷”们总算消停下来。
  元朝损兵折将加上民夫数十万条性命,也没干掉几个“媳妇”,得不偿失。悔怒之下,元成宗下诏杀掉带头生事的刘深。
  其实,元朝对云南、贵州等地区一直倾力经营。至元十三年,即1276年,元朝就在云南行省设置大理、金齿等诸处宣慰司,特别是日后还开辟了从中庆(昆明)到车里(景洪)的驿道,目的在于加强西双版纳地区的统治。忽必烈时代,元朝在西南所使用的“土司”制度饶有成效,招降了不少当地土著,并允许世袭。土司职务也很齐全,设有宣慰使、宣抚使、安抚使、招讨使等职位,当然,元廷一般都会派“达鲁花赤”数员到任,监督这些土司向中央政府朝贡和交赋。刘深多事,兴军惹祸,死人耗物,很让元朝受了一把伤。观前顾后,远远不如用“加官晋爵”给大印的手段效益高。
  南方虽败,北方却传来好消息。
 海都之死:西北诸王的最后“归顺”
  
  
  早在忽必烈与其弟阿里不哥争位时,窝阔台大汗的孙子海都(窝阔台第五子合失之子)就站在阿里不哥一边与忽必烈叫板。1266年,阿里不哥战败后被忽必烈毒死,海都领兵还归于其位于叶密立河流域的封地,并广结术赤诸后王,于1268年与忽必烈再次开战。所以,忽必烈在灭南宋过程中数次以天热为名要伯颜等人驻兵,实际上最大的忧虑恰恰是害怕海都的大举入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忽必烈难洗失败之耻罢征日本,也是因为他心腹之患海都在北方凯觎帝国边境所致。
  当然,忽必烈很会耍手腕。为了分化海都等西北诸王,他册封八剌为察合台汗国的大汗,想让这两位“邻居”火拼。果然,这两个蒙古王爷大打出手,开始海都遭伏大败,但他又联合术赤诸后王共击八剌,八剌反败。不得已之下,双方谁也吃不掉谁,八剌与海都又结盟为“安答”(兄弟)。这样一来,实际上察合台汗国归于海都控制下。八剌死后,察合台的一个孙子捏古伯继位为汗,他虽为海都授立,但心中不服海都这位“大叔”,忽然进攻海都。海都沙场老帅,起兵相迎,杀掉捏古伯,立八剌之子笃哇为察合台汗国的大汗。日后,双方联合术赤诸后王,时时侵扰大元朝的北方边境,使得老皇帝忽必烈七十九岁高龄还要御驾亲征,一直不让大元消停。
  海都等人不仅不让忽必烈消停,这些人自己也不消停。1297年,钦察王子土土哈病死,其子床兀儿好战,率军与海都和笃哇等人打个不停,但最终被海都等人击败。乘胜凭势,笃哇又侵元境,生俘了忽必烈女婿阔里古思,不久又杀掉了这位帝婿。
  元成宗继位不久,听闻此事,又急又气,直嚷嚷要“御驾亲征”,其母后阔阔真劝他,认为海都等人距大都遥远,亲征要花一、两年时间,其间恐内地生乱。克制半天,元成宗才打消亲征的念头。
  否极泰来,元成宗正郁闷间,先前一直与忽必烈为敌的诸王药不忽儿等三个王爷率万余人投附大元朝,并自告奋勇要带兵去打笃哇和海都。元成宗大喜,忙派人送物,让这几个人为自己打头阵。这几人昔日与笃哇等人是同盟军,不仅熟悉地形,又深知对方军布阵的规律,一出手就把笃哇打得大败,并生擒了他妹夫。
  海都闻讯大怒,大集诸王,包括察合台大汗笃哇在内共四十个蒙古王爷,提兵数十万杀向大元边境。海都此行,他自己是自找倒霉,反而成就了元成宗的侄子海山(元成宗早死的二哥答剌麻八剌之子)。海山大侄子年纪虽轻,临危不乱,督五部元军予以海都联军迎头痛击,在1301年秋天于哈拉和林与塔米尔等地大败敌军。海都不敌,败走时身受重伤,笃哇也膝部中箭。退军途中,海都伤重身死。
  有关海山的大胜,中外史书记载不一,多有存疑。元史中自然大肆宣扬海山这位日后皇帝的胜利。但西亚等地史书记载双方交战实际上不分胜负,最后是经谈判达成“和议”,海都还捞得不少便宜,向元军勒索了无数金宝兴高采烈而还。半途中老头得上传染病,这才一命归西。而且,海都一生中打过四十一场大战,基本上场场皆胜,是忽必烈的心中噩梦。
  海都人死,西北诸王心也凉了。笃哇从海都四十个儿子中拥戴察八儿为大汗,继承窝阔台汗国的事业(笃哇之所以立察八儿,因为此人从前劝海都立笃哇,此举也是“投桃报李”)。笃哇知道自己打不过大元,就劝察八儿及诸王与元朝讲和,共同遣使表示臣服,承认铁木耳的蒙古宗主地位。
  由此,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统治波斯广大地区的伊儿汗国和统治今天俄罗斯地区的金帐汗国,均表示拥戴元成宗。这样一来,整个蒙古诸王族在形式上又重得统一,元成宗完成了他爷爷忽必烈也未能完成的任务。
  不久,笃哇与察八儿二人因利益不和,兵戎相见。元成守自然偏向笃哇,双方合兵,把察八儿打得穷蹙投降。笃哇虽未杀察八儿,但昔日的窝阔台汗国至此已全归察合台汗国域中。1306年,笃哇病死,其子宽阇继位后,一年半后也病死,汗位被察合台的一个后裔塔里忽所夺。没过多久,塔里忽被忠于笃哇的旧臣刺死,众人拥笃哇幼子怯伯为大汗。见内乱迭起,察八儿又联合海都系诸王来攻,最终反被察合台一系诸王打败。正是由于窝阔台、察合台两系诸王之间的厮杀,河中地区长年流血,不得安宁。与之相较,元成宗统治下的大元朝,要相对稳定得多。
  总之,其它几个蒙古汗国汗王之间狗咬狗,对大元朝皇帝最有利。如此,他可以时常以仲裁者身份出现,扬此抑彼,坐山观虎斗。
  元成宗这个亚洲“共主”也没当几年。笃哇死的转年,即1307年,他也得病而死,时年四十二,在位十三年。
  铁木耳年幼时,是个嗜吃狂。大胖爷爷忽必烈曾为此三次仗打这个大胖孙子,督促他节制饮食。同时,为了强迫铁木耳减肥,忽必烈派数名御医日夜“监视”他,只要觉得这大胖孩子吃够了,立刻击杖两声以为号,铁木耳就不能再狂吃。节食难受之余,有个回回人很坏,他自称有神仙“甜水”能让铁木耳肚子舒服。这位皇孙信以为真,随奸回回来到一个装潢精美的浴室。蒸洗完毕,回回人引他到一个金笼头前,事先置美酒于其中,铁木耳一顿酣饮,马上来瘾。从此,他天天以酒当水,节食很有成效,却成了个不可救药的酒精上瘾者。过了好几年,忽必烈见这个皇孙日渐消瘦,才得知回回人诱引他喝酒成瘾的秘密,暗中派人劫杀了此人。但是,青年铁木耳的酒瘾,一发不可收拾。
  更加奇怪的是,铁木耳继位后,痛自诫厉,完全戒酒,至死也没再喝一口。虽如此,他青年时代的纵饮已经淘空了他的身体,故而寿命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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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叹吾华夏正统、华夏衣冠、吾族的高贵先进就这样。。。。。。。。
宋有文天祥,明有史可法。
文丞相千古!!!
巨坑王。。。
好长啊,,眼睛都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