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作品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3/29 22:00:11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color="#0000ff" size="6">坍缩</font></p><p>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p><p>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p><p>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p><p>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p><p>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p><p>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p><p>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 </p><p>  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p><p>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 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p><p>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 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 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 </p><p>  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 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 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p><p>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 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 </p><p>  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 位了。“ </p><p>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 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p><p>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 </p><p>  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 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 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 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 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 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 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 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 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 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 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p><p>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 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p><p>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p><p>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p><p>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p><p>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p><p>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 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 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p><p>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p><p>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p><p>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 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 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 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 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 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 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p><p>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 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p><p>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 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 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 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 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 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p><p>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 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 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 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 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 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 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p><p>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 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 到你们想看的。” </p><p>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p><p>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p><p>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p><p>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p><p>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p><p>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p><p>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p><p>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p><p>  “为什么?” </p><p>  “因为坍缩。” </p><p>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 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 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 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 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p><p>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 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p><p>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 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 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p><p>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 工程师。 </p><p>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p><p>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p><p>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p><p>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 </p><p>  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p><p>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p><p>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胀红, 双眼充满泪水。 </p><p>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 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那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 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 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 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p><p>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p><p>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 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划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 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 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 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p><p>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p><p>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 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p><p>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p><p>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耸 然。 </p><p>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p><p>  省长象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 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 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p><p>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转向埋 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又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 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象脚踏大 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 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 </p><p>  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 手上抚摸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 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 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p><p>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p><p>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p><p>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 整个时间和空间!” </p><p>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 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p><p>         ※       ※       ※</p><p>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p><p>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p><p>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 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丁仪点点头。 </p><p>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另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p><p>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p><p>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p><p>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地喃喃地说。 </p><p>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p><p>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p><p>  “能改变什么呢?” </p><p>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p><p>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p><p>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p><p>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p><p>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p><p>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一百五十秒。 </p><p>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 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 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 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 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 “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 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 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 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 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 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 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 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 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 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p><p>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p><p>  “这不可能!”省长叫到,“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 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p><p>  “您会适应的。” </p><p>  蓝移倒计时四十秒。 </p><p>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p><p>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 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知道。” </p><p>  蓝移倒计时二十秒。 </p><p>         ※       ※       ※</p><p>  “这不可能!” </p><p>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 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 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一点时间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p><p>  蓝移倒计时八秒。 </p><p>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p><p>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p><p>         ※       ※       ※</p><p>  蓝移倒计时五秒,四,三,二,一,零。 </p><p>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燥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p><p>  ……时间奇点…… </p><p>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p><p>  …… </p><p>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p><p>  ……点奇间时…… </p><p>  ……色白的洞空为变色红的烦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p><p>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p><p>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p><p>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p><p>  。秒八时计倒移蓝 </p><p>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间时点一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 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 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p><p>  (完) <br/>&nbsp;<br/></p><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color="#0000ff" size="6">坍缩</font></p><p>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p><p>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p><p>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p><p>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p><p>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p><p>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p><p>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 </p><p>  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p><p>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 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p><p>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 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 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 </p><p>  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 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 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p><p>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 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 </p><p>  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 位了。“ </p><p>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 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p><p>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 </p><p>  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 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 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 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 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 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 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 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 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 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 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p><p>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 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p><p>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p><p>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p><p>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p><p>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p><p>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 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 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p><p>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p><p>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p><p>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 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 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 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 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 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 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p><p>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 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p><p>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 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 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 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 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 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p><p>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 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 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 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 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 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 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p><p>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 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 到你们想看的。” </p><p>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p><p>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p><p>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p><p>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p><p>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p><p>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p><p>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p><p>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p><p>  “为什么?” </p><p>  “因为坍缩。” </p><p>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 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 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 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 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p><p>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 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p><p>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 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 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p><p>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 工程师。 </p><p>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p><p>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p><p>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p><p>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 </p><p>  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p><p>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p><p>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胀红, 双眼充满泪水。 </p><p>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 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那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 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 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 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p><p>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p><p>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 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划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 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 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 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p><p>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p><p>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 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p><p>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p><p>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耸 然。 </p><p>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p><p>  省长象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 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 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p><p>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转向埋 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又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 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象脚踏大 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 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 </p><p>  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 手上抚摸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 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 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p><p>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p><p>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p><p>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 整个时间和空间!” </p><p>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 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p><p>         ※       ※       ※</p><p>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p><p>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p><p>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 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丁仪点点头。 </p><p>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另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p><p>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p><p>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p><p>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地喃喃地说。 </p><p>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p><p>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p><p>  “能改变什么呢?” </p><p>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p><p>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p><p>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p><p>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p><p>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p><p>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一百五十秒。 </p><p>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 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 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 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 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 “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 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 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 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 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 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 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 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 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 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p><p>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p><p>  “这不可能!”省长叫到,“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 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p><p>  “您会适应的。” </p><p>  蓝移倒计时四十秒。 </p><p>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p><p>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 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知道。” </p><p>  蓝移倒计时二十秒。 </p><p>         ※       ※       ※</p><p>  “这不可能!” </p><p>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 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 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一点时间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p><p>  蓝移倒计时八秒。 </p><p>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p><p>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p><p>         ※       ※       ※</p><p>  蓝移倒计时五秒,四,三,二,一,零。 </p><p>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燥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p><p>  ……时间奇点…… </p><p>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p><p>  …… </p><p>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p><p>  ……点奇间时…… </p><p>  ……色白的洞空为变色红的烦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p><p>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p><p>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p><p>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p><p>  。秒八时计倒移蓝 </p><p>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间时点一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 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 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p><p>  (完) <br/>&nbsp;<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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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color="#0909f7" size="6">梦之海</font></p><p align="left"><strong>第一节 低温艺术家</strong></p><p align="left">--------------------------------------------------------------------------------</p><p align="left">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p><p align="left">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做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p><p align="left">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p><p align="left">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足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划了个勾,在勾的末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了回去似的。 </p><p align="left">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致。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上空百米左右。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气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p><p align="left">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颜冬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他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处在东北露天的严寒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p><p align="left">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p><p align="left">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p><p align="left">“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p><p align="left">“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p><p align="left">“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p><p align="left">“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p><p align="left">“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p><p align="left">“你的冷冻场真厉害!” </p><p align="left">“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p><p align="left">“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p><p align="left">“那是另一种场了,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p><p align="left">“你也创作冰雕吗?” </p><p align="left">“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p><p align="left">“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p><p align="left">“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p><p align="left">“为什么?”有人问。 </p><p align="left">“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p><p align="left">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p><p align="left">“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只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型。” </p><p align="left">“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p><p align="left">“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朦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这一夜梦的产物……” </p><p align="left">“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 </p><p align="left">“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p><p align="left">“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p><p align="left">“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p><p align="left">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p><p align="left">“我要去海洋!” </p><p align="left"><br/>--------------------------------------------------------------------------------</p>
<p><strong>第二节 取冰</strong> <br/>--------------------------------------------------------------------------------</p><p>一支庞大的机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p><p>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p><p>“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p><p>“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p><p>“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p><p>“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p><p>“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p><p>“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浆也属于低温材料。” </p><p>“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p><p>“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p><p>“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p><p>“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p><p>“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p><p>“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详,那里便于取冰。” </p><p>“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p><p>“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p><p>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p><p>“天啊,我们差点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妈的,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拨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着。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p><p>“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降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p><p>“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p><p>“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p><p>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在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目力所及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刺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p><p>“天啊,海冻了!” </p><p>“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p><p>“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p><p>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妈的,真邪门儿了……”再看看他,一副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p><p>“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p><p>“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p><p>“我采的冰块呀!” </p><p>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淡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p><p>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p><p>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p><p>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淡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六十公里,宽二十公里,高五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p><p>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p><p>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p><p>这是摩西劈开红海的反演。 </p><p>最让颜冬震撼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p><p>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全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p><p>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五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间完全消失了。 </p><p>“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p><p>“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p><p>“海啸?”颜冬问。 </p><p>“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啸,海岸要遭殃了。” </p><p>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p><p>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p><p>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在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p><p>“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p><p><br/>--------------------------------------------------------------------------------</p>
<p>第三节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br/>--------------------------------------------------------------------------------</p><p>“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p><p>“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p><p>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淡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p><p>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p><p>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p><p>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 </p><p>“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p><p>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p><p>“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p><p>“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簿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p><p>“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p><p>“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p><p>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p><p>“是一切。” </p><p>“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p><p>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p><p>“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p><p>“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p><p>“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p><p>“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p><p>“只剩下艺术?” </p><p>“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p><p>“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p><p>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p><p>“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p><p>“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能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p><p>“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p><p>“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p><p>“还是日你祖宗!” </p><p>“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p><p>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p><p>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p><p><br/>--------------------------------------------------------------------------------</p>
<p><strong>第四节 梦之海</strong> <br/>--------------------------------------------------------------------------------</p><p>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p><p>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p><p>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p><p>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p><p>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p><p>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人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显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p><p>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p><p>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的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p><p>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详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融入浩荡的冰环中。 </p><p>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p><p>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不断地变幻。 </p><p>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橘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p><p>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象是日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p><p>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p><p>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大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p><p>“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p><p>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p><p>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融化于其中。 </p><p>“作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他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p><p>“我真无他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p><p>“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p><p>“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p><p>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p><p>“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p><p>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p><p>“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p><p>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p><p>“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p><p>“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p><p>“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p><p>“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p><p>“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p><p>“最后一个问题:作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p><p>“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得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弥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p><p>“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p><p>“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p><p>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p><p><br/>--------------------------------------------------------------------------------</p>
<p><strong>梦之海·下篇</strong></p><p><br/><strong>第一节 纪念碑和导光管</strong></p><p><br/>--------------------------------------------------------------------------------</p><p>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p><p>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于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p><p>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p><p>“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p><p>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就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p><p>“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p><p>“干什么,你想抢劫?” </p><p>“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p><p>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奢侈,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p><p>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p><p>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p><p>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于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p><p>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p><p>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p><p>“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p><p>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分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p><p>“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p><p>“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p><p>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p><p>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p><p>“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副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p><p>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p><p>“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p><p>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吗?” </p><p>“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乌碑?” </p><p>“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p><p>“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p><p>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p><p>“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地重复一遍。 </p><p>“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p><p>“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p><p>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p><p>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末日不远了。” </p><p>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p><p>“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p><p>“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p><p>“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羹,“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p><p>“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p><p>“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p><p>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p><p>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章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圆形。 </p><p>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p><p>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p><p>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p><p>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p><p>“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p><p>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p><p>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p><p>“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p><p>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p><p>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头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p><p>“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的方案吗?” </p><p>总工程师摇摇头:“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p><p>“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p><p>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p><p><br/>--------------------------------------------------------------------------------</p>
<p>第二节 回收海洋 <br/>--------------------------------------------------------------------------------</p><p>颜冬加人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p><p>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p><p>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p><p>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p><p>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p><p>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盖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航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下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p><p>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向冰块深处打四条钻洞,它们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人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合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p><p>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间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气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 </p><p>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p><p>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融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嘴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费火虫。 </p><p>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p><p>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p><p><br/>--------------------------------------------------------------------------------<br/>&nbsp;</p><p></p><p>第三节 冰流星 <br/>--------------------------------------------------------------------------------</p><p>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的坠落。 </p><p>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桨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p><p>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p><p>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p><p>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亮点。这亮点飘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p><p>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屋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p><p>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是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p><p>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p><p>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p><p>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p><p>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便咽着说: </p><p>“海啊,我们的海啊……”</p><p><br/>--------------------------------------------------------------------------------<br/>&nbsp;</p><p></p><p>尾 声 <br/>--------------------------------------------------------------------------------</p><p>十年以后。 </p><p>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旦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p><p>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噩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p><p>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上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p><p>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p><p>“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评委之一。颜冬曾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p><p>“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p><p>“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p><p>“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p><p>“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p><p>“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p><p>“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p><p>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目为艺术家。 </p><p>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晔作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p><p><br/>--------------------------------------------------------------------------------[完]</p>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size="6">诗 云</font> </p><p><strong>引 子</strong> </p><p><br/>--------------------------------------------------------------------------------</p><p>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br/>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显示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br/>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br/>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满月。<br/>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br/>  这就是新世界的制造者,伟大的——李白。 <br/>--------------------------------------------------------------------------------</p>
<p><strong>礼 物</strong> <br/>--------------------------------------------------------------------------------</p><p>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者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br/>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br/>  “你是一件礼物!”<br/>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br/>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起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br/>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br/>  “是真的神吗?”<br/>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br/>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沧桑感。<br/>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br/>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br/>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br/>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br/>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br/>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br/>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br/>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br/>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br/>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的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br/>  “神呢?”伊依问。<br/>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br/>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这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地展示震慑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慑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br/>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br/>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br/>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br/>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br/>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他们建立起联系……快把他扔掉。”<br/>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br/>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br/>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br/>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于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就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东西。”<br/>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br/>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袋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纸上面扫描了一遍。<br/>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br/>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br/>  “那是……是我的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br/>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br/>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br/>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br/>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br/>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br/>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br/>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br/>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br/>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br/>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br/>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br/>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br/>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br/>  神仍然沉默着。<br/>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br/>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br/>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br/>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br/>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br/>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br/>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br/>  神沉默。<br/>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br/>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br/>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br/>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br/>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它们的技术……”<br/>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p>
<p>作为刘的粉丝,这个帖子要坚决地顶一下...</p><p>&nbsp;</p>[em02][em02][em02]
<p>梦之海,中国太阳和朝闻道好像是一起发的</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 2:12:36编辑过]
<font color="#0080c0">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br/><br/>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几,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庄宇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在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br/><br/>  水娃和庄宇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庄宇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br/><br/>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br/><br/>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br/><br/>  看着庄宇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br/><br/>  与庄宇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br/><br/>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br/><br/>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br/><br/>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间。<br/><br/>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br/><br/>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br/><br/>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br/><br/>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br/><br/>  “这……太吓人了。”<br/><br/>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br/><br/>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br/><br/>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br/><br/><br/>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br/><br/>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校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噩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br/><br/>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只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br/><br/>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氢氟酸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庄宇的太阳灶上。<br/><br/>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于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br/><br/>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繁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br/><br/>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日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br/><br/>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br/><br/>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br/><br/>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几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br/><br/>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下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br/><br/>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庄宇!<br/><br/>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庄宇,在他的记忆中,庄宇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庄宇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庄宇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庄宇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br/><br/>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庄宇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br/><br/>  “看来咱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br/><br/>  “是的是的,都不错!”庄宇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br/><br/>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br/><br/>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幅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庄宇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br/><br/>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br/><br/>  庄宇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br/><br/>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br/><br/>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br/><br/>  水娃又问了一个庄宇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间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br/><br/>  庄宇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抽水娃的肩膀说:<br/><br/>  “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br/><br/>  但事情远没有庄宇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庄宇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庄宇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助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庄宇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br/><br/>  在这一天,庄字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飘忽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撼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褶,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末……庄宇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br/><br/>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br/><br/>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的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橘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br/><br/>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边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br/><br/>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得那么平淡渺小。<br/><br/>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庄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庄宇。<br/><br/>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庄宇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br/><br/>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br/><br/>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br/><br/>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庄宇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来它们有什么差别吗?”<br/><br/>  “左边那个亮一些。”<br/><br/>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br/><br/>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br/><br/>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br/><br/>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br/><br/>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br/><br/>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br/><br/>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br/><br/>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br/><br/>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br/><br/><br/>  </font>
<font color="#0080c0">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br/><br/>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庄宇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br/><br/>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br/><br/>  一阵笑声响起。“庄总,你这 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br/><br/>  庄宇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br/><br/>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br/><br/>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br/><br/>  对方没理他,接着对庄宇说:<br/><br/>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br/><br/>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br/><br/>  庄宇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br/><br/>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庄宇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但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br/><br/>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br/><br/>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庄宇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br/><br/>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庄宇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澈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br/><br/>  庄宇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br/><br/>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个蜘蛛人作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br/><br/>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庄宇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br/><br/>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br/><br/>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br/><br/>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只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br/><br/>  庄车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惟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br/><br/>  庄宇间:“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br/><br/>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br/><br/>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br/><br/>  前宇航员仰视着庄宇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br/><br/>  庄宇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作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人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br/><br/>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br/><br/>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庄宇耳边低声说:“庄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br/><br/>  “嗯?”庄宇询问地看着他。<br/><br/>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br/><br/>  庄宇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br/><br/>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人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邓小平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庄宇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br/><br/>  庄宇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是,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br/><br/>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人了坐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font><br/>
<font color="#0080c0">镜面农夫<br/><br/>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开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br/><br/>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嘎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br/><br/>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眼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br/><br/>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惟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惟一的家。<br/><br/>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陡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br/><br/>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置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br/><br/>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br/><br/>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br/><br/>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br/><br/>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br/><br/>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br/><br/>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br/><br/>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到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来了!”<br/><br/>  ……<br/><br/>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br/><br/>  在银色的大地上我遥望家乡<br/><br/>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br/><br/>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br/><br/>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br/><br/>  “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br/><br/>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br/><br/>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得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人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庄宇,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br/><br/>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庄宇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用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br/><br/>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br/><br/>  “镜面农夫”作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拥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br/><br/>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font><br/>
<font color="#0080c0">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大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br/><br/>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于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br/><br/>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 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怎么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br/><br/>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br/><br/>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瓦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家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br/><br/>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br/><br/>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br/><br/>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br/><br/>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br/><br/>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br/><br/>  许多年前作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br/><br/>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br/><br/>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br/><br/>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br/><br/>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西一般人玩不了的!”<br/><br/>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font><br/>
<font color="#0080c0">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于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br/><br/>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br/><br/>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人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br/><br/>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br/><br/>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br/><br/>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像,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像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br/><br/>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爆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br/><br/>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br/><br/>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庄宇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br/><br/>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庄宇:“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br/><br/>  庄宇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br/><br/>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br/><br/>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br/><br/>  庄宇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br/><br/>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br/><br/>  庄宇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br/><br/>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br/><br/>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br/><br/>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大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br/><br/>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志愿者的。”<br/><br/>  庄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br/><br/>  “庄部长,二十年多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br/><br/>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庄宇感慨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一样,有什么意思呢?”<br/><br/>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br/><br/>  庄宇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br/><br/>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br/><br/>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庄宇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br/><br/>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br/><br/>  与庄宇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br/><br/>  庄车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br/><br/>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br/><br/>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br/><br/>  “你到底要干什么?”庄宇失态地大叫起来。<br/><br/>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br/><br/>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br/><br/>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br/><br/>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br/><br/>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br/><br/>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br/><br/>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己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飘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br/><br/>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br/><br/>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font><br/>
<font color="#0080c0">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br/><br/>  庄宇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br/><br/>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他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br/><br/>  庄宇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br/><br/>  作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br/><br/>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br/><br/>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br/><br/>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br/><br/>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br/><br/>  水娃回答:“很远,娘。”<br/><br/>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br/><br/>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br/><br/>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br/><br/>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融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br/><br/>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br/><br/>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庄宇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人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人冬眼;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眼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br/><br/>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font>
<strong><font color="#0080c0" size="5">朝闻道</font></strong><font size="3"><br/><br/><font color="#0080c0">  作者:刘慈欣<br/><br/>  爱因斯坦赤道<br/>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听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br/>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br/>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br/>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br/>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的就行。”<br/>  这里,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br/>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br/>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br/>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br/>  整个旅行耗时六十个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br/>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通过俄罗斯,擦地日本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浆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br/>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了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br/>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br/>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br/>  “爸爸,真的粒子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br/>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里,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br/>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br/>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br/>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br/>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br/>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下面这条直线上。<br/>  丁仪回到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br/>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尊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中,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叠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现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有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末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br/>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br/>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br/>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br/>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br/>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br/>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br/>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br/>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撼: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br/>  丁仪发疯似的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上,在早晨沙漠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br/>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br/>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br/>  “也都变成了草?”<br/>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br/>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分,青翠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的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br/>  “看来,这真是梦了。”<br/>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br/></font></font>
<font color="#0080c0">真空衰变<br/>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起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定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一点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宫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入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br/>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br/>  “你是谁?”有人问。<br/>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br/>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br/>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br/>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作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br/>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br/>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br/>  “什么灾难?”<br/>  “宇宙衰变。”<br/>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br/>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br/>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br/>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像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br/>  “……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十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时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势,”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作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澈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炸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作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期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br/>  丁仪说:“这大概不大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br/>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惟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聚焦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br/>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郎克时代吗?”<br/>  排险者摇摇头。<br/>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br/>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预的。”<br/>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控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br/>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间。<br/>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末期的石炭纪。”<br/>  “石炭纪?”“那就是……三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br/>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br/>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落。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br/>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br/>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末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br/>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br/>  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雷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谈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型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像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面画,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薄。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是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br/>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呜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br/>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br/>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誓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十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br/>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br/>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br/>  人们面面相觑,一片茫然。<br/>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字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br/>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br/>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壳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br/>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br/>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br/>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谈谈地说。<br/>  松田诚一声音频抖地问:“作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br/>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br/>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br/>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br/>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br/>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br/>  排险者还是摇头。<br/>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br/>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br/>  “知识密封准则?”<br/>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br/>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br/>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它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问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br/>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br/>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br/>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br/>  “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br/>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br/>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br/>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br/>  丁仪欣喜若狂:“你是说这可行?”<br/>  排险者点点头。</font><br/>
<font color="#0080c0">真理祭坛<br/>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br/>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br/>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面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br/>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br/>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曲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凝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国家元首,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br/>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惟一的快乐者。<br/>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br/>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br/>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br/>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br/>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br/>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br/>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br/>  “你当然有权恨我。”<br/>  “我恨物理学!”<br/>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br/>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br/>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br/>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br/>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br/>  那几位国家元首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br/>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br/>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br/>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br/>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br/>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陌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极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br/>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br/>  元首们面面相觑,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br/>  排险者伸开双管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br/>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br/>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br/>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br/>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惟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br/>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br/>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br/>  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br/>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br/>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br/>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您是说……”<br/>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br/>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分部。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br/>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惟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br/>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殆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浸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br/>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br/>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回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秒,真空坏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br/>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br/>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br/>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娥扑火的一瞬间?”<br/>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br/>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br/>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br/>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br/>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级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br/>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br/>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欲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br/>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br/>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br/>  交换<br/>  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br/>  第一批八位数学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静笼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br/>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失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请提出问题。”<br/>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br/>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得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br/>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br/>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br/>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br/>  “……这完全是全新的……”<br/>  “……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br/>  当十分钟就要结束时,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br/>  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橘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br/>  “下一批!”他高声说。<br/>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十一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br/>  “请提出问题。”<br/>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br/>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br/>  “你们还有十分钟。”<br/>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br/>  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十一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br/>  ……<br/>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br/>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慑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br/>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撤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八十六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br/>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br/>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br/>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人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儿,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br/>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br/>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br/>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br/>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br/>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br/>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br/>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br/>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渝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br/>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br/>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br/>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br/>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br/>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替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音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飘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磅澜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br/>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br/>  ……<br/>  当八十六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升起时,方琳跟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br/>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轮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骼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熔化的蜡烛。轮椅终于驶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驶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br/>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奇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br/>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br/>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br/>  “先生?”霍金问。<br/>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br/>  “先生?”霍金又问。<br/>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br/>  “这是答案吗?”<br/>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br/>  “你不知道?”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br/>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font><br/>
<font color="#0080c0">尾声<br/>  十五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被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鬃,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澈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br/>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然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做自己惟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br/>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像,这一切都来自于二百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br/>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br/>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br/>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琳摇晃着女儿,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br/>  “啊……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J这样!”<br/>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br/>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十五年前,就在她看替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真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br/>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br/>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font><br/>
  晕,MM把偶最喜欢的两篇给转过来了[em04]
<p>[续《诗云》]</p><p>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br/>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br/>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br/>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br/>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br/>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br/>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br/>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此时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br/>  “不可超越?”<br/>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br/>  “哈哈哈哈……” 神也让大牙豆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br/>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br/>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br/>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br/>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br/>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br/>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br/>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br/>  “绿色。”<br/>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这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br/>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br/>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br/>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很崇拜它。”<br/>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br/>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br/>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家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br/>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br/>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点皮屑。<br/>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体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到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br/>  “冷,这就是冷?”一阵清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br/>  克隆体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蓝色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br/>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br/>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化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br/>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色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br/>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br/>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br/>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br/>  “我,李白。”<br/>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br/>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br/>  伊依微笑着摇摇头。<br/>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br/>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br/>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br/>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量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br/>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清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br/>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br/>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br/>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nbsp;<br/>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br/>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达到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桌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br/>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br/>  ……<br/>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br/>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br/>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br/>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span class="swy1"> </span></p>
<p><strong>另一条路</strong> <br/>--------------------------------------------------------------------------------</p><p>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经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br/>  当天气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br/>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得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br/>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br/>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br/>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br/>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br/>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br/>  “哦,这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br/>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br/>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br/>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br/>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立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他们酿制的正宗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br/>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草药味。<br/>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br/>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颠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br/>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作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br/>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br/>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br/>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br/>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br/>  “你到底想说什么?”<br/>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鲜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br/>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br/>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br/>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小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她们设下的陷阱。”<br/>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br/>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颠峰,这是事实。”<br/>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br/>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br/>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p>
<p>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br/>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br/>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br/>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br/>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br/>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br/>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br/>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br/>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有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颠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知道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br/>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br/>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br/>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br/>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br/>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br/>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br/>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br/>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br/>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 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br/>  “纵横各19行,共361点。”<br/>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br/>  “这比喻很妙。”<br/>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幂,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271次幂!”<br/>  “这……很多吗?”<br/>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br/>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样。<br/>  “只有10的80次幂个!你个白痴虫子啊——”<br/>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br/>  “差远呢!差10的92次幂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br/>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像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br/>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br/>  “大约为10的57次幂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br/>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br/>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br/>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说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br/>  “您不是能把能量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br/>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br/>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br/>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br/>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br/>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br/>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有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删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br/>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br/>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br/>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今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颠峰之作呢?”<br/>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粗放的嗓音惊奇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br/>  啊啊啊啊啊<br/>  啊啊啊啊啊<br/>  啊啊啊啊啊<br/>  啊啊啊啊唉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br/>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颠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br/>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br/>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帐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br/>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br/>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br/>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br/>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p><p>--------------------------------------------------------------------------------</p>
<p><strong>终极吟诗</strong> <br/>--------------------------------------------------------------------------------</p><p>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br/>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的预想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的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br/>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br/>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br/>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很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了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愿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br/>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井态中子物质制造的。<br/>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br/>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br/>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br/>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br/>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场噩梦。<br/>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p><p>--------------------------------------------------------------------------------</p>
<p><strong>诗 云</strong> <br/>--------------------------------------------------------------------------------</p><p>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br/>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低重力下的雪也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br/>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br/>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br/>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br/>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这吗?”伊依问李白。<br/>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br/>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br/>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br/>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br/>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br/>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也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堕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br/>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为恰当。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堕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br/>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br/>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br/>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br/>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br/>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倾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的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器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幂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br/>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br/>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br/>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br/>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br/>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又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颠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br/>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br/>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在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br/>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br/>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br/>--------------------------------------------------------------------------------[完]<br/>&nbsp;</p>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size="6">西 洋</font></p><p>--------------------------------------------------------------------------------</p><p>西元1420年,非洲,索马利亚,摩加迪沙沿海 </p><p>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 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p><p>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 。四周一片 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 ,“清远”号、“惠 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 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 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 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p><p>“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 全体,包 括七名四品宦官及许多的将军和文官。 </p><p>“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p><p>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p><p>“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p><p>“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 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p><p>“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 的双眼渴 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p><p>“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p><p>“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p><p>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著有更多的出鞘 声,那是 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p><p>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p><p>“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p><p>西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p><p>         ※       ※       ※ </p><p>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p><p>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lt;&lt;上帝保佑女王&gt;&gt;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 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p><p>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 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p><p>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 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 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做为领 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 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p><p>“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 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 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 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 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 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 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 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 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p><p>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p><p>         ※       ※       ※ </p><p>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p><p>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 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他城市那混 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 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 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饭店中不出来。 </p><p>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 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 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象每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 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 海,欧洲惊恐万状……” </p><p>“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p><p>“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 交官也需要这么一个人。” </p><p>“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一百年的协定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p><p>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 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元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 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 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 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慑于明舰队的强 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 在加来登陆,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 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 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 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 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 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 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 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p><p>“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p><p>“……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 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 形纹丝不乱,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沈 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 般的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 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 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 向敌阵深处猛插,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 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 数……” </p><p>“真的该走了,孩子!” </p><p>“……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 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十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 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 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 正在驶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以后……” </p><p>“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与郑和做伴好了。” </p><p>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p>
<p>         ※       ※       ※ </p><p>西元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p><p>“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温暖,但 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感觉。 </p><p>“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p><p>“一种习惯,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p><p>“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p><p>“哪儿?南极洲吗?” </p><p>“为什么不行?” </p><p>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时时对此到感 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 酸楚。 </p><p>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p><p>“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p><p>“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p><p>“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p><p>“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p><p>“那又怎么干?”我心不在焉地问,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 子。 </p><p>儿子象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开我们 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p><p>“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p><p>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 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演讲者的话音传 到我们耳中。 </p><p>“……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 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 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 居。事实上,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 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p><p>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揪了下 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眼镜掉到地上摔 碎了,“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 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p><p>“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笑地 说。 </p><p>“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p><p>“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p><p>“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着拳头说,我赶紧 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p><p>“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倡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p><p>“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衫的 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伙剃了光头,胳膊上裹着带钢剌的 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p><p>“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一个白 人姑娘,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着很朴素,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 </p><p>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是一个 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对于她是那么 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于她们的相象,而是 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 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她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 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 </p><p>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 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p><p>“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p><p>“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p><p>“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p><p>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们,走 开!” </p><p>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身边,把钱 递还到他面前。 </p><p>“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会 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p><p>“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p><p>“向小姐道歉!”我厉声说。 </p><p>“凭什么?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p><p>“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p><p>“但象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p><p>姑娘吃惊在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p><p>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p><p>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 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p><p>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到。 </p><p>“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 </p><p>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p><p>我呆呆在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 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歉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 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 </p><p>她昨天刚到这里。 </p><p>“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 情绪在澎胀,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p><p>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个戴着头 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p><p>“我父亲,他是伯明罕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p><p>“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p><p>“是的,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为画和梦一样,在其 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p><p>“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p><p>“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 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p><p>“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p><p>“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 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 国来淘金的。” </p><p>“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p><p>“没有,我刚到纽约。” </p><p>“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歉。” </p><p>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 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袒煌的东方宫殿。 </p><p>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p><p>“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p><p>“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 此,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p><p>“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p><p>“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p><p>“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p><p>“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p><p>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 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视着我们的 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p><p>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 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lt;&lt;几何原理&gt;&gt;、亚里士多德的&lt;&lt;物理学&gt;&gt;,还有柏拉图的&lt;&lt; 理想国&gt;&gt;和但丁的&lt;&lt;神曲&gt;&gt;……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宗教栽判所的禁书。这些 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p><p>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 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 没有分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 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 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p><p>“就是说,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贫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 师!” </p><p>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 头,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 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p><p>“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 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p><p>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p><p>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 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 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 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 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p><p>“真美!”艾米感叹。 </p><p>“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p><p>“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我的一块 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中能有多少个 人生?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p><p>“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 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 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 快事情的深深谦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 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p><p>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 </p><p>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p><p>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他 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谦,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想想我 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p><p>“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我指 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 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你看到一个完整 而真实的郑和了。” </p><p>“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p><p>“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p><p>“有什么不对吗?” </p><p>“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西欧再 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p><p>“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 强烈地吸引着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气魄就好 了!” </p><p>“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p><p>“有什么不对吗?” </p><p>“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一个太 监。” </p><p>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儿子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过 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p><p>“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教皇签定 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 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这些在明 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塑造得那么完美,这是西洋文化 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震撼。对郑和来说,这震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 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 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 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p><p>“什么愿望?!” </p><p>“回家。” </p><p>“回家?!” </p><p>“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中他们知 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于是,在征服欧 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 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 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 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 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 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 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 了一体。” </p><p>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我感到从 未有过的欣慰。 </p><p>“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 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p><p>“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 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 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p><p>“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我感叹到。 </p><p>“那么,爸爸,”儿子从沉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p><p>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p><p>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这又是新大 陆多梦的一夜。 </p><p><br/>--------------------------------------------------------------------------------[完]</p>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size="6">微纪元</font></p><p><strong>第一节 回 归</strong></p><p><br/>--------------------------------------------------------------------------------</p><p>先行者知道,他现在是全宇宙中惟一的一个人了。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 的,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但 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由此可以计算 出太阳比他启程时损失了4。74%的质量,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 然后冰冻的结论。 </p><p>那事已经发生过了。 </p><p>其实,在他启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通过发射上万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天体物理学家们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并损失大约5%的质量。 </p><p>如果太阳有记忆,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在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它曾经历过 比这大得多的巨变。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它的生命的巨变是以毫秒为单位 的,在那辉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星云混饨的黑暗……它知道自 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偶然的、小小的突变 总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 算不了什么,它还是它,一颗中等大小,视星等为-26。8的恒星。甚至太阳系的其它部 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再往外围的 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火星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地球嘛,只不 过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度,这可能会持续100小时左右,海洋肯定会被蒸发,各大 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但仅此而已。以后,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但由于质量 的损失,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这影响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气温可能稍稍下 降,平均降到零下110度左右,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并使水和大气多少保留 一些。 </p><p>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上帝啊,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上帝说:就一秒钟。上帝啊,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上帝说:就一分钱。上帝啊,给我一分钱吧!上帝说:请等一秒钟。 </p><p>现在,太阳让人类等了“一秒钟”: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一万八千年之后。 </p><p>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一秒钟”后发 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甚至当做一种哲学理念。影响不是没有的,人类文化一 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 办法。 </p><p>两个世纪以后,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在周围100光年 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 者。 </p><p>方舟号掠过了六十颗恒星,也是掠过了六十个地狱。其中有一个恒星有一颗卫 星,那是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因其系液态,在运行中不断地改 变着形状……方舟号此行惟一的成果,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 </p><p>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时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 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 </p><p>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 </p><p>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讯,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这需要消 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而当 它下一次减速时,收到的己是地球一百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方舟号和地球的时间, 就像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 距离。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方舟时间”自启航13年,地球时间自启航 一万七千年时从地球发出的,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 了。一万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在方舟号这一个月,地球这一百多年 间,那事发生了。 </p><p>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于一颗在飞船四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二人死于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后一次减速通讯时,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 </p><p>以后,这惟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保持在可通讯速度很长时间,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来聆听,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回归的行程拖长了。 </p><p>寂静仍持续着。 </p><p>方舟号在地球时间启程二万五千年后回到太阳系,比预定时间晚了九千年。 </p><p><br/>--------------------------------------------------------------------------------<br/>&nbsp;</p><p>&nbsp;</p><p><strong>第二节 纪念碑</strong> <br/>--------------------------------------------------------------------------------</p><p>穿过冥王星轨道后,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在 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太阳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 了一眼木星,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红斑不见了,风暴纹似乎更加混 乱。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径直飞向地球。 </p><p>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动了一个按钮,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 开。啊,我的蓝色水晶球,宇宙的蓝眼珠,蓝色的天使……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祷 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p><p>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 </p><p>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发后又冻结的海 洋,那是殓布的白色。 </p><p>方舟号进入低轨道,从黑色的大陆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缓缓越过,先行者没有看到 任何遗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过眼烟云。 </p><p>但总该留个纪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度高温的纪念碑。 </p><p>先行者正这么想,纪念碑就出现了。飞船收到了从地面发上来的一束视频信号,计算 机把这信号显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温摄像机拍下的两千多年前的大 灾难景象。能量闪烁时,太阳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亮度突然增强,太阳进发出的能 量主要以可见光之外的辐射传出。他看到,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地狱般的红色,接着 又变成噩梦般的紫色;他看到,纪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楼群在几千度的高温中先是冒 出浓烟,然后像火炭一样发出暗红色的光,最后像蜡一样熔化了:灼热的岩浆从高山 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无数个这样的瀑布又汇成一条条发着红光的岩浆 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滥;原来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 云,这形状狰狞的云山下部映射着岩浆的红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剧扩大, 很快一切都消失在这蒸汽中…… </p><p>当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时,已是几年以后了。这时,大地已从烧熔状态初步冷 却,黑色的波纹状岩石覆盖了一切。还能看到岩浆河流,它们在大地上形成了错综复 杂的火网。人类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梦一样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年,水在高 温状态下离解成的氢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从天而降,灼热的大地上再次蒸汽弥 漫,这时的世界就像在一个大蒸锅中一样阴暗闷热和潮湿。暴雨连下几十年,大地被 进一步冷却,海洋渐渐恢复了。又过了上百年,因海水蒸发形成的阴云终于散去,天 空现出蓝色,太阳再次出现了。再后来,由于地球轨道外移,气温急剧下降,大海完 全冻结,天空万里无云,已死去的世界在严寒中变得很宁静了。 </p><p>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图像:先看到如林的细长的高楼群,镜头从高楼群上方 降下去,出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一片人海。镜头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 仰望着天空。镜头最后停在广场正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好像 只有十几岁,她在屏幕上冲着先行者挥挥手,娇滴滴地喊:“喂,我们看到你了,像 一个飞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 </p><p>在旅途的最后几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虚拟现实游戏中度过的。在那个游戏 中,计算机接收玩者的大脑信号,根据玩者思维构筑一个三维画面,这画面中的人和 物还可根据玩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动。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构筑过从家庭到王国的无 数个虚拟世界,所以现在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幅这样的画面。但这个画面造得很拙 劣,由于大脑中思维的飘忽性,这种由想像构筑的画面总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眼前这 个画面中的错误太多了:首先,当镜头移过那些摩天大楼时,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从 楼顶窗子中钻出,径直从几百米高处跳下来,经过让人头晕目眩的下坠,这些人都平 安无事地落到地上;同时,地上有许多人一跃而起,像会轻功似的一下就跃上几层楼 的高度,然后他们的脚踏上了楼壁上伸出的一小块踏板上(这样的踏板每隔几层就有 一个,好像专门为此而设),再一跃,又飞上几层,就这样一直跳到楼顶,从某个窗 子中钻进去。仿佛这些摩天大楼都没有门和电梯,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进出的。 </p><p>当镜头移到那个广场平台上时,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线吊着的几个水晶球,那球直 径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进水晶球,很轻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们的手 移出后晶莹的球体立刻恢复原状,而人们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变成了一个小水晶 球,那些人就把那个透明的小球扔进嘴里……除了这些明显的谬误外,有一点最能反 映造这幅计算机画面的人思维的混乱:在这城市的所有空间,都飘浮着一些奇形怪状 的物体,它们大的有两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块破碎的海绵,有的像一根弯 曲的大树枝,那些东的缓慢地飘浮着,有一根人树枝飘向平台上的那个姑娘,她轻轻 推开了它,那大树枝又打着转儿向远处飘去。先行者理解这些,在一个濒临毁灭的世 界中,人们是不会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维的。 </p><p>这可能是某种自动装置,在大灾难前被人们深埋地下,躲过了高温和辐射,后来又自 动升到这个已经毁灭的地面世界上。这装置不停地监视着太空,监测到零星回到地球 的飞船时就自动发射那个画面,给那些幸存者以这样糟糕透顶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p><p>“这么说后来又发射过方舟飞船?”先行者问。 </p><p>“当然,又发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说。不说这个荒诞变态的画面的其它部分,这 个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错,她那融合东西方精华的校好的面容露出一副无比天真的样 子,仿佛她仰望的整个宇宙是一个大玩具。那双大眼睛好像会唱歌,还有她的长发, 好像失重似的永远飘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处海水中的美人鱼。 </p><p>“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吗?”先行者问,他最后的希望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p><p>“您这样的人吗?”姑娘天真地问。 </p><p>“当然是我这样的真人,不是你这样用计算机造出来的虚拟人。” </p><p>“前一艘方舟号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来的,您是最后一艘回归的方舟号了。请问 你船上还有女人吗?” </p><p>“只有我一个人。” </p><p>“您是说没有女人了?”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 </p><p>“我说过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还有没回来的其它飞船吗?” </p><p>姑娘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儿在胸前绞着,“没有了!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您是最后 一个这样的人了,如果,呜呜……如果不克隆的话……呜呜……”这美人儿捂着脸哭 起来,广场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声。 </p><p>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类的毁灭最后证实了。 </p><p>“您怎么不问我是谁呢?”姑娘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说,她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神 色,好像转眼忘了刚才的悲伤。 </p><p>“我没兴趣。” </p><p>姑娘娇滴滴地大喊:“我是地 球领袖啊!” </p><p>“对,她是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齐闪电般地由悲伤转 为兴奋,这真是个拙劣到家的制品。 </p><p>先行者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他起身要走。 </p><p>“您怎么这样!首都的全体公民都在这儿迎接您,前辈,您不要不理我们啊!” </p><p>姑娘带着哭腔喊。 </p><p>先行者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人类还留下了什么?” </p><p>“照我们的指引着陆,您就会知道!”</p><p><br/>--------------------------------------------------------------------------------</p>
<p><strong>第三节 首 都</strong> <br/>--------------------------------------------------------------------------------</p><p>先行者进入了着陆舱,把方舟号留在轨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开始着陆。 </p><p>他戴着一副视频眼镜,可以从其中的一个镜片上看到信息波传来的那个画面。 </p><p>“前辈,您马上就要到达地球首都了,这虽然不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 定是最美丽的城市,您会喜欢的!不过您的落点要离城市远些,我们不希望受到伤 害……”画面上那个自称地球领袖的女孩还在蝶蝶不休。 </p><p>先行者在视频眼镜中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着陆舱正下方的区域,现在高度只有 一万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p><p>后来,画面上的逻辑更加混乱起来,也许是几千年前那个画面的构造者情绪沮丧 到了极点,也许是发射画面的计算机的内存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老化了。画面 上,那姑娘开始唱起歌来: </p><p>  啊,尊敬的使者,你来自宏纪元!<br/>    辉煌的宏纪元,<br/>    伟大的宏纪元,<br/>    美丽的宏纪元,<br/>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p><p>这个漂亮的歌手唱着唱着开始跳起来,她一下从平台跳上几十米的半空,落到平 台上后又一跳,居然飞越了大半个广场,落到广场边上的一座高楼顶上;又一跳,飞 过整个广场,落到另一边,看上去像一只迷人的小跳蚤。她有一次在空中抓住一根几 米长的奇形怪状的飘浮物,那根大树干载着她在人海上空盘旋,她在上面优美地扭动 着苗条的身躯。 </p><p>下面的人海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大声合唱:“宏纪元,宏纪元……”每个人轻轻 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整个人群看起来如撒到振动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p><p>先行者实在受不了了,他把声音和图像一起关掉。他现在知道,大灾难前的人们 嫉妒他们这些跨越时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这些变态的东西来折磨他们。但过了一会 儿,当那画面带来的烦恼消失一些后,当感觉到着陆舱接触地面的震动时,他产生了 一个幻觉:也许他真的降落在一个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当他走出着陆舱,站在那 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上时,幻觉消失,失望使他浑身冰冷。 </p><p>先行者小心地打开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空气很稀薄,但能维持人 的呼吸。气温在零下40度左右。天空呈一种大灾难前黎明或黄昏时的深蓝色,但现在 太阳正在上空照耀着,先行者摘下手套,没有感到它的热力。由于空气稀薄,阳光散 射较弱,天空中能看到几颗较亮的星星。脚下是刚凝结了两千年左右的大地,到处可 见岩浆流动的波纹形状,地面虽已开始风化,仍然很硬,土壤很难见到。这带波纹的 大地伸向天边,其间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 线处闪着白光。 </p><p>先行者仔细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发射源,那儿有一个镶在地面岩石中的透 明半球护面,直径大约有一米,半球护面下似乎扣着一片很复杂的结构。他还注意远 处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这样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间相隔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几个大水 泡,反射着阳光。 </p><p>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镜片中打开了画面,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中,那个恬不知耻的 小骗子仍在那根飘浮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忘情地唱着扭着,并不时地送飞吻,下面广 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p><p>  ……<br/>    宏伟的微纪元!<br/>    浪漫的微纪元!<br/>    忧郁的微纪元!<br/>    脆弱的微纪元!<br/>    …… </p><p>先行者麻木地站着,深蓝色的苍穹中,明亮的太阳和晶莹的星星在闪耀,整个宇 宙围绕着他——最后一个人类。 </p><p>孤独象雪崩一样埋住了他,他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p><p>歌声嘎然而止,虚拟画面中的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那姑娘骑在半空中的大树枝 上,嫣然一笑。 </p><p>“您对人类就这么没信心吗?” </p><p>这话中有一种东西使先行者浑身一震,他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来。他突然 注意到,左镜片画面中的城市暗了下来,仿佛阴云在一秒钟内遮住了天空。他移动脚 步,城市立即亮了起来。他走近那个透明的半球,俯身向里面看,他看不清里面那些 密密麻麻的细微结构,但看到左镜片中的画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个巨大的东西 占据了。 </p><p>那是他的脸。 </p><p>“我们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们吗?去拿个放大镜吧!”姑娘大叫起来,广场上 再次沸腾起来。 </p><p>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了那些跳下高楼的人们,在微笑的环境下重力是不会 造成伤害的,同样,在那样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跃上几百米(几百微 米?)的高楼。那些大水晶球实际上就是水,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张力处于统治 地位,那是一些小水珠,人们从这些水珠中抓出来喝得水珠无疑就更小了。城市空间 中漂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几米长的奇怪东西,包括载着姑娘漂浮的大树枝,只不过是空 气中细微的灰尘。 </p><p>那个城市不是虚拟的,它就像两万五千年前人类的所有城市一样真实,它就在这 个一米直径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p><p>人类还在,文明还在。 </p><p>在微型城市中,漂浮在树枝上的姑娘——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向几乎占满 整个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来。 </p><p>“前辈,微纪元欢迎您!”</p><p><br/>--------------------------------------------------------------------------------<br/>&nbsp;</p><p></p><p><strong>第四节 微人类</strong> <br/>--------------------------------------------------------------------------------</p><p>“在大灾难到来前的一万七千年中,人类想尽了逃生的办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 是恒星际移民,但包括您这艘在内的所有方舟飞船都没有找到带有可居住行星的恒 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灾难前一个世纪人类的宇航技术,连移民千分之一的人类都做 不到。另一个设想是移居到地层深处,躲过太阳能量闪烁后再出来。这不过是拖长死 亡的过程而已,大灾难后地球的生态系统将被完全摧毁,养活不了人类的。 </p><p>“有一段时期,人们几乎绝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师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个火花: 如果把人类的体积缩小十亿倍会怎么样?这样人类社会的尺度也缩小了十亿倍,只要 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统,消耗很微小的资源就可生存下来。很快全人类都意识到这是拯 救人类文明惟一可行的办法。这个设想是以两项技术为基础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 修改人类基因后,人类将缩小至10微米左右,只相当于一个细胞大小,但其身体的 结构完全不变。做到这点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细菌的基因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另 一项是纳米技术,这是一项在二十世纪就发展起来的技术,那时人们已经能造出细菌 大小的发电机了,后来人们可以用纳米尺度造出从火箭到微波炉的一切设备,只是那 些纳米工程师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产品的最后用途。 </p><p>“培育第一批微人类似于克隆:从一个人类细胞中抽取全部遗传信息,然后培育 出同主体一模一样的微人,但其体积只是主体的十亿分之二。以后他们就同宏人(微 人对你们的称呼,他们还把你们的时代叫宏纪元)一样生育后代了。 </p><p>“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极富戏剧性,有一天,大约是您的飞船启航后一万二千五百 年吧,全球的电视上都出现了一个教室,教室中有三十个孩子在上课,画面极其普 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但镜头拉开,人 们发现这个教室是放在显微镜下拍摄的……” </p><p>“我想问,”先行者打断最高执政官的话,“以微人这样微小的大脑,能达到宏 人的智力吗?” </p><p>“那么您认为我是个傻瓜了?鲸鱼也并不比您聪明!智力不是由大脑的大小决定 的,以微人大脑中在原于数目和它们的量子状态的数目来说,其信息处理能力是像宏 人大脑一样绰绰有余的……嗯,您能请我们到那艘大飞船去转转吗?” </p><p>“当然,很高兴,可……怎么去呢?” </p><p>“请等我们一会儿!” </p><p>于是,最高执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个奇怪的飞行器,那飞行器就像一片带螺旋桨 的大羽毛。接着,广场上的其他人也都争着向那片“羽毛”上跳。这个社会好像完全 没有等级观念,那些从人海中随机跳上来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们有老有少,但都 像最高执政官姑娘一样一身孩子气,兴奋地吵吵闹闹。这片“羽毛”卜很快挤满了 人,空中不断出现新的“羽毛”,每片刚出现,就立刻挤满了跳上来的人。最后,城 市的天空中飘浮着几百片载满微人的“羽毛”,它们在最高执政官那片羽毛的带领 下,浩浩荡荡向一个方向飞去。 </p><p>先行者再次伏在那个透明半球上方,仔细地观察着里面的微城市。这一次,他能 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楼了,它们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穷极自 己的目力,终于分辨了那些像羽毛的交通工具,它们像一杯清水中飘浮的细小的白色 微粒,如果不是几百片一群,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凭肉眼看到人是不可能的。 </p><p>在先行者视频眼镜的左镜片中,那由一个微人摄像师用小得无法想像的摄像机实 况拍摄的画面仍很清晰,现在那摄像师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发现,在微城市 的交通中,碰撞是一件随时都在发生的事。那群快速飞行的“羽毛”不时互相撞在一 起,撞在空中飘浮的巨大尘粒上,甚至不时迎面撞到高耸的摩天大楼上!但飞行器和 它的乘员都安然无恙,似乎没有人去注意这种碰撞。其实这是个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 理现象:物体的应度越小,整体强度就越高,两辆自行车碰撞与两艘万吨轮碰撞的后 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两粒尘埃相撞,它们会毫无损伤。微世界的人们似乎都有金 刚之躯,毫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当“羽毛”群飞过时,旁边的摩天大楼上不时有人从 窗中跃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这并不总是能成功的,于是那人就从几百米处开始了 令先行者头晕目眩的下坠,而那些下坠中的微人,还在神情自若地同经过的大楼窗子 中的熟人打招呼! </p><p>“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带着深深的忧郁呢!您的忧郁罩住了我 们的城市,您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了!呜呜呜……” 最高执政官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的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们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楼间撞来撞去。 </p><p>先行者也从左镜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双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亿倍 的忧郁深深震撼了他自己。“为什么是博物馆呢?”先行者问。 </p><p>“因为只有在博物馆中才有忧郁,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地球领袖高声欢 呼,尽管泪滴还挂在她那娇嫩的脸上,但她已完全没有悲伤的痕迹了。 </p><p>“我们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欢呼起来。 </p><p>先行者发现,微纪元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宏纪元快上百倍,这变化主要表现在悲伤 和忧郁这类负面情绪上,他们能在一瞬间从这种情绪中跃出。还有一个发现让他更惊 奇:由这类负面情绪在这个时代十分少见,以至于微人们把它当成了稀罕物,一有机 会就迫不及待地去体验。 </p><p>“您不要像孩子那样忧郁,您很快就会发现,微纪元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p><p>这话使先行者万分惊奇,他早看到微人的精神状态很像宏时代的孩子,但孩子的 精神状态还要夸张许多倍才真正像他们。“你是说,在这个时代,人们越长越……越 幼稚?” </p><p>“我们越长越快乐!”领袖女孩说。 </p><p>“对,微纪元是越长越快乐的纪元!”众人大声应和着。 </p><p>“但忧郁也是很美的,像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着宏时代的田园爱情,呜呜 呜……”地球领袖又大放悲声。 </p><p>“对,那是一个多美的时代啊!”其他微人也眼泪汪汪地附和着。 </p><p>先行者笑起来,“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郁,小人儿,真正的忧郁是哭不出来 的。” </p><p>“您会让我们体验到的!”最高执政官又恢复到兴高采烈的状态。 </p><p>“但愿不会。”先行者轻轻地叹息说。 </p><p>“看,这就是宏纪元的纪念碑!” 当“羽毛”群飞过另一个城市广场时,最高执 政官介绍说。先行者看到那个纪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过去的巨型电视塔那 么粗,表面光滑,高耸入云,他看了好长时间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头发。</p><p><br/>--------------------------------------------------------------------------------</p>
<p><strong>第五节 宴 会</strong> <br/>--------------------------------------------------------------------------------</p><p>“羽毛”群从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个看不见的出口飞了出来,这时,最高执政官 在视频画面中对先行者说:“我们距您那个飞行器有一百多公里呢,我们还是落到您 的手指上,您把我们带过去要快些。” </p><p>先行者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着陆舱,心想他们可能把计量单位也都微缩了。他 伸出手指,“羽毛”群落了上来,看上去像是在手指上飘落了一小片细小的白色粉 末。 </p><p>从视频画面中先行者看到,自己的指纹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脉,降落在其上的 “羽毛”飞行器显得很小。最高执政官第一个从“羽毛”上跳下来,立刻摔了个四脚 朝天。 </p><p>“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肤!”她抱怨着,脱下鞋子远远地扔出去,光着脚丫好奇 地来回转着,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脉间现在有了一片人海。 </p><p>先行者粗略估计了一下,他的手指L现在有一万多人! </p><p>先行者站起来,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向着陆舱走去。 </p><p>刚进入着陆舱,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属的天空,人造的太阳!” </p><p>“别大惊小怪,像个白痴!这只是小渡船,上面那个才大呢!”最高执政官训斥 道,但她自己也惊奇地四下张望,然后又同众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来: </p><p>  辉煌的宏纪元,<br/>    伟大的宏纪元,<br/>    忧郁的宏纪元,’<br/>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p><p>在着陆舱起飞飞向方舟号的途中,地球领袖继续讲述微纪元的历史。 </p><p>“微人社会和宏人社会共存了一个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 知识,并继承了他们的文化。同时,微人在纳米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起了一个十分先 进的技术文明。这宏纪元向微纪元的过渡时期大概有,嗯,二十代人左右吧。 </p><p>“后来,大灾难临近,宏人不再进行传统生育了,他们的数量一天天减少;而微 人的人口飞快增长,社会规模急剧增大,很快超过了宏人。这时,微人开始要求接管 世界政权,这在宏人社会中激起了轩然大波,顽固派们拒绝交出政权,用他们的话 说,怎么能让一帮。细菌领导人类。于是,在宏人和微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世界大 战!” </p><p>“那对你们可太不幸了!”先行者同情地说。 </p><p>“不幸的是宏人,他们很快就被击败了。” </p><p>“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一个人用一把大锤就可以捣毁你们一座上百万人的城 市。” </p><p>“可微人不会在城市里同他们作战的。宏人的那些武器对付不了微人这样看不见 的敌人,他们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毒剂,而他们在整个文明史上一直用这东西同 细菌作战,最后也并没有取得胜利。他们现在要战胜的是有他们一样智力的微人,取 胜就更没可能了。他们看不到微人军队的调动,而微人可能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眼皮底 下腐蚀掉他们的计算机的芯片,没有计算机,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大不等于强大。” </p><p>“现在想想是这样。” </p><p>“那些战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几千名微人的特种部队带着激光钻头空降到他们 的视网膜上……”领袖女孩恶狠狠地说。 </p><p>“战后,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权,宏纪元结束了,微纪元开始了!” </p><p>“真有意思!” </p><p>登陆舱进入了近地轨道上的方舟号,微人们乘着“羽毛”四处观光,这艘飞船之巨大 令微人们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从他们那里听到赞叹的话,但最高执政官这样告诉他 自己的感想: </p><p>“现在我们知道,就是没有太阳的能量闪烁,宏纪元也会灭亡的。你们对资源的消耗 是我们的几亿倍!” </p><p>“但这艘飞船能够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可以到达几百光年远的恒星,小人儿,这 件事,只能由巨大的宏纪元来做。” </p><p>“我们目前确实做不到,我们的飞船目前只能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p><p>“你们能宇宙航行?”先行者大惊失色。 </p><p>“当然不如你们。微纪元的飞船队最远到达金星,刚收到他们的信息,说那里现 在比地球更适合居住。” </p><p>“你们的飞船有多大?” </p><p>“大的有你们时代的……嗯……足球那么大,可运载十几亿人;小的嘛,只有高 尔夫球那么大,当然是宏人的高尔夫球。” </p><p>现在,先行者最后的一点优越感荡然无存了。 </p><p>“前辈,您不请我们吃点什么吗?我们饿了!”当所有“羽毛”飞行器重新聚集 到方舟号的控制台上时,地球领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几万个微人在控制台上眼巴 巴地看着先行者。 </p><p>“我从没想到会请这么多人吃饭。”先行者笑着说。 </p><p>“我们不会让您太破费的!”女孩怒气冲冲地说。 </p><p>先行者从贮藏舱拿出一听午餐肉罐头,打开后,他用小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块,放 到控制台上那一万多人的旁边,他能看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那是控制台上一小块比硬 币大些的圆形区域,那区域只是光滑度比周围差些,像在上面呵了口气一样。 </p><p>“怎么拿出这么多?这太浪费了!”地球领袖指责道,从面前的大屏幕上可以看 到,在她身后,人们拥向一座巍峨的肉山,从那粉红色的山体里抓出一块块肉来大吃 着。再看看控制台上,那小块肉丝毫不见减少。屏幕上,拥挤的人群很快散开了,有 人还把没吃完的肉扔掉,领袖女孩拿着一块咬了一口的肉摇摇头。 </p><p>“不好吃。”她评论说。 </p><p>“当然,这是生态循环机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先行者充满谦意地说。 </p><p>“我们要喝酒!”地球领袖又提出要求,这又引起了微人们的一片欢呼。先行者 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酒是能杀死微生物的! </p><p>“喝啤酒吗?”先行者小心翼翼地问。 </p><p>“不,喝苏格兰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地球领袖说。 </p><p>“茅台酒也行!”有人喊。 </p><p>先行者还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启航时一直保留在方舟号上,准备在找到新 殖民行星时喝的。他把酒拿出来,把那白色瓷瓶的盖子打开,小心地把酒倒在盖子 中,放到人群的边上。他在屏幕上看到,人们开始攀登瓶盖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悬崖 绝壁,光滑的瓶盖在微尺度下有大块的突出物,微人用他们上摩天大楼的本领很快攀 到了瓶盖的顶端。 </p><p>“哇,好美的大湖!”微人们齐声赞叹。从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个广阔酒湖的 湖面由于表面张力而呈巨大的弧形。微人记者的摄像机一直跟着最高执政官,这个女 孩现用手去抓酒,但够不着,她接着坐到瓶盖沿上,用一支白嫩的小脚在酒面上划了 一下,她的脚立刻包在一个透明的酒珠里,她把脚伸上来,用手从脚上那个大酒珠里 抓出了一个小酒珠,放进嘴里。 </p><p>“哇,宏纪元的酒比微纪元好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 </p><p>“很高兴我们还有比你们好的东西,不过你这样用脚够酒喝,太不卫生了。” </p><p>“我不明白。”她不解地仰望着他。 </p><p>“你光脚走了那么长的路,脚上会有病菌什么的。” </p><p>“啊,我想起来了!”地球领袖大叫一声,从旁边一个随行者的手中接过一个箱 子,她把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活物,那是一个足球大小的圆家伙,长着无数只乱 动的小腿,她抓着其中一只小腿把那东西举起来。“看,这是我们的城市送您的礼 物!乳酸鸡!” </p><p>先行者努力回忆着他的微生物知识,“你说的是……乳酸菌吧!” </p><p>“那是宏纪元的叫法,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动物,它是有益的动物!” </p><p>“有益的细菌。”先行者纠正说:“现在我知道细菌确实伤害不了你们,我们的 卫生观念不适合微纪元。” </p><p>“那不一定,有些动物,呵呵,细菌,会咬人的,不如大肠杆狼,战胜它们需要 体力,但大部分动物,像酵母猪,是很可爱的。”地球领袖说着,又从脚上取下一团 酒珠送进嘴里。当她抖掉脚上剩余的酒球站起来时,已喝得摇摇晃晃了,舌头也有些 打不过转来。 </p><p>“真没想到人类连酒都没有失传!” </p><p>“我……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美好的东西,但那些宏人却认为我们无权代……代 表人类文明……”地球领袖可能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p><p>“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的哲学,西方的,东方的,希腊的,中国的!”人群中有一个 声音说。 </p><p>地球领袖坐在那儿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朗诵着:“没人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物!” </p><p>“我们欣赏梵·高的画,听贝多芬的音乐,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p><p>“活着还是死了,这是个……是个问题!”领袖女孩又摇摇晃晃站起,扮演起哈 姆雷特来。 </p><p>“但在我们的纪元,你这样儿的女孩是做梦也当不了世界领袖的。”先行者说。 </p><p>“宏纪元是忧郁的纪元,有着忧郁的政治;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需要快乐 的领袖。”最高执政官说,她现在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p><p>“历史还没……没讲完,刚才讲到,哦,战争,宏人和微人间的战争,后来微人 之间也爆发过一次世界大战……” </p><p>“什么?不会是为了领土吧?” </p><p>“当然不是,在微纪元,要是有什么取之不尽的东西的话,就是领土了。是为了 一些……一些宏人无法理解的事,在一场最大的战役中,战线长达……哦,按你们的 计量单位吧,一百多米,那是多么广阔的战场啊!” </p><p>“你们所继承的宏纪元的东西比我想像的多多了。” </p><p>“再到后来,微纪元就集中精力为即将到来的大灾难做准备了。微人用了五个世 纪的时间,在地层深处建造了几千座超级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来是一个直径两米的 不锈钢大球,可居住上千万人。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八万公里深处…… </p><p>“等等,地球半径只有六千公里。” </p><p>“哦,我又用了我们的单位,那是你们的,嗯,八百米深吧!当太阳能量闪烁的 征兆出现时,微世界便全部迁移到地下。然后,然后就是大灾难了。 </p><p>“在大灾难后的四百年,第一批微人从地下城中沿着宽大的隧道(大约有宏人时 代的自来水管的粗细)用激光钻透凝结的岩浆来到地面,又过了五个世纪,微人在地 面上建起了人类的新世界,这个世界有上万个城市,一百八十亿人口。 </p><p>“微人对人类的未来是乐观的,这种乐观之巨大之毫无保留,是宏纪元的人们无 法想像的。这种乐观的基础J 就是微纪元社会尺度的微小,这种微小使人类在宇宙中 的生存能力增强了上亿倍。比如您刚才打开的那听罐头,够我们这座城市的全体居民 吃一到两年,而那个罐头盒,又能满足这座城市一到两年的钢铁消耗。” </p><p>“做为一个宏纪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纪元文明这种巨大的优势,这是神话,是 史诗!”先行者由衷地说。 </p><p>“生命进化的趋势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于伟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 和谐。巨大的恐龙灭绝了,同时代的蚂蚁却生存下来。现在,如果有更大的灾难来 临,一艘像您的着陆舱那样大小的飞船就可能把全人类运走,在太空中一块不大的陨 石上,微人也能建立起一个文明,创造一种过得去的生活。” </p><p>沉默了许久,先行者对着他面前占据硬币般大小面积的微人人海庄严地说:“当 我再次看到地球时,当我认为自己是宇宙中最后一个人时,我是全人类最悲哀的人, 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人曾面对过那样让人心死的境地。但现在,我是全人类最幸福的 人,至少是宏人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其实用文明的延续来形容 微纪元是不够,这是人类文明的升华!我们都是一脉相传的人类,现在,我请求微纪 元接纳我作为你们社会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p><p>“从我们探测到方舟号时我们已经接纳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纪元供应 您一个宏人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p><p>“我会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从方舟号上得到,飞船的生态循环系 统足以维持我的残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的资源了。” </p><p>“但现在情况正在好转,除了金星的气候正变得适于人类外,地球的气温也正在 转暖,海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地球上很多地方将会下雨,将能生长植物。” </p><p>“说到植物,你们见过吗?” </p><p>“我们一直在保护罩内种植苔藓,那是一种很高大的植物,每个分支有十几层楼 高呢!还有水中的小球藻……” </p><p>“你们听说过草和树木吗?” </p><p>“您是说那些像高山一样巨大的宏纪元植物吗?唉,那是上古时代的神话了。” </p><p>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办一件事情,回来时,我将给你们看我送给微纪元的礼物, 你们会很喜欢那些礼物的!”</p><p><br/>--------------------------------------------------------------------------------<br/>&nbsp;</p><p></p><p><strong>第六节 新 生</strong> <br/>--------------------------------------------------------------------------------</p><p>先行者独自走进了方舟号上的一间冷藏舱,冷藏舱内整齐地摆放着高大的支架,支架 上放着几十万个密封管,那是种子库,其中收藏了地球上几十万种植物的种子,这是 方舟号准备带往遥远的移民星球上去的。还有几排支架,那是胚胎库,冷藏了地球上 十几万种动物的胚胎细胞。 </p><p>明年气候变暖时,先行者将到地球上去种草,这几十万类种于中,有生命力极强的能 在冰雪中生长的草,它们肯定能在现在的地球上种活的。 </p><p>只要地球的生态能恢复到宏时代的十分之一,微纪元就拥有了一个天堂中的天堂,事 实上地球能恢复的可能远不止于此。先行者沉醉在幸福的想像之中,他想像着当微人 们第一次看到那棵顶天立地的绿色小草时的狂喜。那么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对 微人意味着什么?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又意味着什么?那是微人的一个绿色的宇宙 了!草原中的小溪呢?当微人们站在草根下看着清澈的小溪时,那在他们眼中是何等 壮丽的奇观啊!地球领袖说过会下雨,会下雨就会有草原,就会有小溪的!还一定会 有树,天啊,树!先行者想像一支微人探险队,从一棵树的根部出发开始他们漫长而 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树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还会有蝴 蝶,它的双翅是微人眼中横贯天空的彩云;还会有鸟,每一声啼鸣在微人耳中都是一 声来自宇宙的洪钟…… </p><p>是的,地球生态资源的千亿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纪元的一千亿人日!现在,先行者终 于理解了微人们向他反复强调的一个事实。 </p><p>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 </p><p>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微纪元,除非…… </p><p>先行者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自己要来干的事,这事一秒种也不能耽搁了。他走到 一排支架前,从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p><p>这是他同时代人的胚胎细胞,宏人的胚胎细胞。 </p><p>先行者把这些密封管放进激光废物焚化炉,然后又回到冷藏库仔细看了好几遍,他在 确认没有漏掉这类密封管后,回到焚化炉边,毫不动感情地,他按动了按钮。 </p><p>在激光束几十万度的高温下,装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间汽化了。 </p><p>哦,微纪元,我来了…… </p><p>(全文完) </p><p>         ※       ※       ※ </p><p>后记:《微纪元》属于我的“太阳”系列创作计划,开始是计划以太阳灾变为题 材,描写人类用各种方式逃生的过程,以其逃生成功的程度排列,后来发展到描写所 有关于太阳的故事,已发表的有:《流浪地球》,《全频带阻塞干扰》,《微纪 元》,计划写的有四篇,《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哭泣》,题目取自拜伦的诗《在巴 比伦河畔我们坐下来哭泣》,描写太阳灾变时人类逃生无望,在冥王星王建立人类文 明纪念碑的事,更像一篇阴沉的散文;《水漂》,描写利用太阳冶炼小行星;《金色 宫殿》,描写人类对太阳内部的探险;还有一篇《太阳神》,内容么,读者诸君拭目 以待吧:) </p><p></p><p><br/>--------------------------------------------------------------------------------[完]</p>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size="6">天使时代</font> </p><p>&nbsp;</p><p>--------------------------------------------------------------------------------</p><p>  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br/>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面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br/>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欣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物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拨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br/>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和道:“阿门——”</p><p>--------------------------------------------------------------------------------</p>
<p><strong>上 篇</strong> <br/>--------------------------------------------------------------------------------</p><p>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依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br/>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终止它。<br/>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都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依塔博士做出的。<br/>  依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饰,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像一根老树枝似的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地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br/>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主席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依塔在身旁就座后说:“依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简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依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是不是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br/>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依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br/>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br/>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生物。这时,这门科学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 XP一样不可想象。依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br/>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拨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土栽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蕉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蕉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橘瓣……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征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br/>  “依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依塔说。<br/>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依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br/>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作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临的其它两个受灾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br/>  “不过,依塔博士,”美国代表说,“作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br/>  依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侯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侯的事情?”<br/>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于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依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br/>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末……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依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后让孩子们吃……”<br/>  全场陷入长长的沉默。<br/>  主席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br/>  “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依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br/>  依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br/>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就能够解决的。”<br/>  依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br/>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依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br/>  依塔郑重地说:“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br/>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鬈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br/>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br/>  依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赞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br/>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br/>  依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树干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使般高贵。”<br/>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br/>  “他在向各位问好,”依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br/>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主席问。<br/>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br/>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br/>  依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br/>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大吃一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他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犹豫地站住了。<br/>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依塔对主席说,主席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br/>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在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赞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br/>  依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你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br/>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br/>  依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br/>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壮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旁观者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br/>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咀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依塔说了句什么。<br/>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依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得多。”<br/>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依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br/>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主席颤抖的声音打破。<br/>  “这么说,依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全理事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br/>  依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秸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br/>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聚焦到依塔身上,依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br/>  主席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br/>  依塔点点头。<br/>  “这么说,你们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br/>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化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br/>  “依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br/>  “卡多这一批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只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br/>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士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依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逮捕他。”<br/>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br/>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依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br/>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p>
<p>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br/>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依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依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br/>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br/>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依塔和卡多的图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剽悍,两眼放光,与依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br/>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依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br/>  这两天,依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br/>  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依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表现出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br/>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br/>  与后来的传说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br/>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br/>  依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依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孩子头部流出鲜血的汩汩声。<br/>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br/>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炒成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br/>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交出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br/>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br/>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牒,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p><p>--------------------------------------------------------------------------------<br/>&nbsp;</p><p></p><p> </p><p></p><p><br/>--------------------------------------------------------------------------------</p><p>  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地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升到空中,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br/>--------------------------------------------------------------------------------</p>
<p><strong>下 篇</strong> </p><p><br/>--------------------------------------------------------------------------------</p><p><br/>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br/>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以军人标准的步伐来回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要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br/>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br/>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br/>  “是的,思考,特别是像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br/>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br/>  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br/>  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br/>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了林肯号航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舰,还有三艘看不见的“鲱鱼”级攻击潜艇。<br/>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br/>  “我还是认为我们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br/>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br/>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br/>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化战争中航空母舰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航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br/>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br/>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br/>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将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br/>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br/>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依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像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br/>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依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餐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br/>  依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br/>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在做什么。”<br/>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厉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说。<br/>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依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的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br/>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得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一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br/>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br/>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br/>  “不管这场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br/>  依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依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矫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奇怪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br/>  依塔又微微鞠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br/>  “它能飞吗?”<br/>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br/>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br/>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他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将军。”<br/>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br/>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舰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br/>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br/>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br/>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br/>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br/>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遇,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br/>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br/>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br/>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br/>  伊塔不说话。<br/>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br/>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br/>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个体!立刻把他们交出来。”<br/>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人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br/>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br/>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br/>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矫情。”<br/>  伊塔无动于衷,倒是旁边的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br/>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br/>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摧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基础!”<br/>  “您把电视上的话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只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对人为干预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实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像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br/>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迷惑地摇摇头。<br/>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br/>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br/>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br/>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br/>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br/>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br/>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自己的轻蔑。<br/>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br/>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br/>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br/>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br/>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燃烧弹,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的温度可以烧化桥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br/>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br/>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的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br/>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地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br/>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br/>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中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看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br/>  “离开非洲。”伊塔说。<br/>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br/>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br/>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br/>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br/>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p>
<p>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的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的非洲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br/>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br/>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br/>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br/>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胸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奥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br/>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br/>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br/>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br/>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将军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br/>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大海。<br/>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将军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br/>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br/>  战斗警报尖厉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br/>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br/>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中。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在一阵闪光后飞人群中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截,一道简单但严酷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br/>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航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人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br/>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准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枪”型舰空导弹。<br/>  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br/>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对于飞人,航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br/>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br/>  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也靠不上了。<br/>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br/>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像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惟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br/>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br/>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笼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噩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br/>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br/>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面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是那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br/>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航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拥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发放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br/>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到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撼了,很多人呆呆地站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br/>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br/>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就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br/>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骁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打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扳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br/>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舱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br/>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越南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br/>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的身影,AK冲锋枪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br/>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的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br/>  那不详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只巨兽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br/>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br/>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像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br/>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的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br/>  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像,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就把舰底烧穿了。<br/>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冲锋枪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像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br/>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们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br/>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br/>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邃的双眼。<br/>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br/>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后一个也跑不掉的!”<br/>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br/>  “这我不明白。”<br/>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br/>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br/>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沉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厉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古老的土地。<br/>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的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p><p>--------------------------------------------------------------------------------[完]</p>
<p align="center"><font face="黑体" size="6">光荣与梦想</font><br/>--------------------------------------------------------------------------------</p><p> </p><p><strong>被推迟的奥运会</strong></p><p><br/>  晨光已照亮了半个天空,西亚共和国的大地仍然笼罩在黑暗中,仿佛刚刚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层黑色的沉积物覆盖其上。<br/>  格兰特先生开着一辆装满垃圾的小卡车,驶出了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基地的大门。基地雇用的西亚工人都走光了,这几天他们只好自己倒垃圾,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他们这些联合国留在西亚的最后一批人员将撤离,后天或更晚一些时候,战争将再次降临这个国家。<br/>  格兰特把车停到不远处的垃圾场旁边,下车后从车上抓起一个垃圾袋扔了出去,当他抓起第二个时,举在空中停了几秒钟,在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动的东西,那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儿,它微微跃动着,仿佛时时在否认着自己是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个太阳黑子。<br/>  一阵声响把格兰特的注意力拉回近处,他看到几个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刚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几块石头移动起来。那是几名每天必来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这个被封锁了十七年的国家已在饥饿中奄奄一息。<br/>  格兰特抬起头,已能够分辩出那个远方的黑点是一个跑动的人体,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这时觉得那个黑点像一只在火焰前舞动的小虫。<br/>  这时拾荒者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肠,他飞快地把香肠塞进嘴里,忘情地大嚼着,其它人呆呆地看着他,这让他们静止了几秒钟,但也只有几秒钟,他们紧接着又在撕开的垃圾袋中仔细翻找起来。在他们已被饥饿所麻木的意识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将升起的太阳更加光明。<br/>  格兰特再次抬起头,那个奔跑者更近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是个女性,她体形瘦削,在格兰特的第三个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摇曳的小树苗。当她近到喘息声都能听到时,仍听不到脚步声。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软跌坐在地。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她的眼睛吸引了格兰特,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脸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种夜行的动物,与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这双眼睛中有某种东西在晨光中燃烧,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惧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这双眼睛上,与之相比那小小的脸盘和瘦成一根的身躯仿佛只是附属在果实上枯萎的枝叶。她脸色苍白地喘息着,听起来像远方的风声,她的嘴上泛一层白色的干皮。一名拾荒者冲她嘀咕了句什么,格兰特努力抓住这句西亚语的发音,大概听懂了:<br/>  “辛妮,你又来晚了,别再指望别人给你留吃的!”<br/>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视的目光下移到撕开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无限远方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她。但饥饿感很快显现出来,她开始与其他人一样从垃圾里找吃的。现在,剩余的食物几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个开了口的鱼罐头盒,抓出里面的几根鱼骨嚼了起来,然后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寻找,却昏倒在垃圾堆旁。格兰特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的浸满汗水的身体轻软得今人难以置信,仿佛是一条放在他手臂和膝盖上的布袋。<br/>  “是饿的,她多次这样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语对格兰特说,后者把辛妮轻轻地放在地上,站起身从驾驶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来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来。<br/>  “你家在那里?”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兰特用生硬的西亚语大声问。<br/>  “她是个哑巴。”<br/>  “她住的离这儿很远吗?”格兰特抬头问那个说英语的拾荒者,他戴着眼镜,留着杂乱的大胡子。<br/>  “不,就住在附近的难民营,但她每天早晨都要从这里跑到河边,再跑回来。”<br/>  “河边?!那来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br/>  “不,她在训练。”看到格兰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着说:“她是西亚共和国的马拉松冠军。”<br/>  “哦......可这个国家,好象有很多年没有全国体育比赛了吧?”<br/>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br/>  辛妮已经缓了过来,自己拿着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边的格兰特叹息着摇摇头说:“是啊,哪里都有生活在梦想中的人。”<br/>  “我就曾是一个。”拾荒者说。<br/>  “你英语讲的很好。”<br/>  “我曾是西亚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锁让我们丢失了所有的梦想,最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说,辛妮的昏倒似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现在帷一的梦想,就是你们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来。”<br/>  格兰特悲伤地看着辛妮说:“她这样会要了自己的命的。”<br/>  “有什么区别?”英美文学教授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两三天后战争再次爆发时,你们都走了,国际救援断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们要么被炸死,要么被饿死。”<br/>  “但愿战争快些结束吧,我想会的,西亚的人民已经厌战了,这个国家已经是一盘散沙。”<br/>  “那倒是,我们只想有饭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个在垃圾堆中专心翻找的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他就是个逃兵。”<br/>  这时,仍然靠在格兰特臂弯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着不远处联合国救援基地的那几幢白色的临时建筑,用两手比划着。“她好像想进去。”教授说。<br/>  “她能听到吗?”格兰特问,看到教授点点头,他转向辛妮,一只手比划着,用生疏的西亚语对她说:“你不能,不能进去,我再给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来了,明天我们走了。”<br/>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了几个西亚文字,教授看了看说:“她想进去在你们的电视上看奥运会开幕式。”他悲哀地摇摇头,“这孩子,已不可救药了。”<br/>  “奥运会开幕推迟了一天。”格兰特说。<br/>  “因为战争?”<br/>  “怎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格兰特吃惊地看看周围的人说。<br/>  “奥运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教授又耸耸肩。<br/>  这时,一阵嘶哑的引擎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辆只有在西亚才能看到的旧式大客车从公路上开了过来,停在垃圾场边上,车上跳下一个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他冲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这儿吗?威弟娅.辛妮!”<br/>  辛妮想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坐在地,那人走过来看到了她:“孩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还认识我吗?”<br/>  辛妮点点头。<br/>  “你们是哪儿的?”教授看看那人问。<br/>  “我是克雷尔,国家体育运动局局长。”那人回答说,然后把辛妮从地上扶起来。<br/>  “这个国家还有体育运动局?”格兰特惊奇地问。<br/>  克雷尔手扶辛妮,看着初升的太阳一字一顿地说:“西亚共和国什么都有,先生,至少将会什么都有的!”说完,扶着辛妮向大客车走去。<br/>  上车后,看着软瘫在破旧座椅上的辛妮,克雷尔回忆起一年前他与这个女孩子相识的情景。<br/>  那个傍晚,克雷尔下班后走出体育运动局那幢陈旧的三层办公楼,疲惫地拉开他那辆老伏尔加的车门,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头他看到了辛妮。她冲他比划着,要上他的车,他很惊奇,但她那诚挚的目光让人信任,于是就让她上了车,并按她指的方向开。<br/>  “你,哦,你是西亚人吗?”克雷尔问,他的问题是有道理的,长期进行某些体育项目训练的人,会给自己留下明显的特征,这特征不仅仅是在身型上,还有精神状态上的,虽然辛妮穿着西亚女性常穿的宽大的长衫,克雷尔专家的眼睛还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这种特征,但克雷尔不相信,在这个已十几年处于贫穷饥饿状态的国家里,还有人从事那种运动。<br/>  辛妮点点头。<br/>  车在辛妮的指引下开到了首都体育场,下车后,辛妮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请您看我跑一次马拉松!”在体育场跑道的起点,辛妮脱下了长衫,露出她后来一直穿着的旧运动衫和短裤,当克雷尔示意计时开始后,她步伐轻捷地跑了起来,这时克雷尔已经确信,这孩子是一块难得的长跑好材料,这反而使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悲哀。<br/>  这座能够容纳八万人的西亚共和国最大的体育场现在完全荒废了,杂草和尘土盖住了跑道,西边有一个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袭中被重磅炸弹炸开的,残阳正从豁口中落下,给体育场巨大阴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余辉。<br/>  战前,西亚共和国的体育曾有过辉煌的时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及随后延续至今的封锁和制裁,使得体育在这个国家成了一种巨大的奢侈。国家对体育的投入已压缩到最小,仅仅是为了能零星派出几名运动员参加国际比赛,以满足对外宣传的需要。但近年来,随着这个国家生存环境的日益严酷,这一点投入也消失了,运动员们都不知漂落何处,国家体育运动局仅剩四名工作人员,随时都可能被撤销。<br/>  夕阳在西方落下,一轮昏黄的满月又从东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时而没入阴影,时而跑进如水的月光中,在这如古罗马斗兽场遗址般荒凉的巨大废墟中,回荡着她那轻轻的脚步声。克雷尔觉得,她是来自过去美好时代的一个幻影,时光在这月光下的废墟中倒流,一丝早已消逝的感觉又回到克雷尔的心中,他不由泪流满面。<br/>  当月光照亮了大半个体育场时,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达了终点。她没有去做缓解运动,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克雷尔,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细长的雕像。<br/>  “两小时十六分三十秒,考虑场内和场外道路的差别,再加三分钟,仍是迄今为止的全国最好成绩。”<br/>  辛妮笑了一下。马拉松运动员的特点之一就是表情呆滞,这是他们在训练和比赛中长时间忍受单调的体力消耗的缘故,但克雷尔发现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动人,但这笑容却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来。他呆立着,使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声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后,他才回过神来,把手表戴回腕上,低声说:<br/>  “孩子,你生错了时候。”<br/>  辛妮平静地点点头。<br/>  克雷尔弯腰拾起地上的长衫,走过去递给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br/>  辛妮比划着,克雷尔看懂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她接过衣服,转身走去,很快消失在体育场巨大的阴影中。</p>